乌黑的云团蔽月,夜很深了。
逐州城却没有沉在睡梦里。
因武林大会大批江湖人的涌入,街巷坊市十二分地热闹。
他们有武功傍身,不以“无头尸”一事为意。
反倒大言不惭,若自己遇上,势必要打杀了去。
荣平街上,一男子醉醺醺地从酒馆出来,东倒西歪地往客栈去。
忽地,他朝虚空中挥手。
似在驱赶什么。
面上一副被惹烦了的神色。
随后是不管不问的无奈,只继续往前去。
行至一处无人的僻角时,一个黑影子游移到他脸上。
他仰头一望,檐上吊下个瘦小的人来,朝他歪了歪头。
“啊——”他酒一下醒了。
却没有跑,反而梆地倒下了。
粉末在空中洋洋洒洒,世界恍惚又颠倒。
黑影跳下来,摇头晃脑地嘿嘿一笑。
一柄利刃从袖中弹出,朝男子的头割去。
就在刀尖扎进脖颈那一刻,嗖——
月华般的明亮快成虚影,从远处刺来。
黑影迅速滚开。
一柄长剑贴着他身侧,契开砖石,没进地里去。
喀啦喀啦,裂痕开至他脚下。
抬首瞭去,翩翩白衣踩着屋脊,以移形幻影的速度,往他这边来。
黑影没有打斗的意思,当即飞身溜了。
李相夷跃至酒鬼旁,信手拔出少师。
剑尖抽土而出的那一刻,足下一踏,他飞上屋脊,又追了上去。
追至一条窄巷,黑影落下去。
凭空消失了。
李相夷慢半拍跟下去,四顾不见人影。
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在附近搜索,也不见洛阳那样的密道,或藏身之处。
“到底跑哪里去了……”他在错杂的巷道里走来走去。
走着走着,碰见个微胖的半百之人。
“大伯,”他上前询问,“您有没有看见个瘦瘦的黑影经过?”
大伯惊悸地瞪大眼睛,“黑影,不会是割人脑袋的坏东西吧?”
看这样子,定是没看见了。
要不然,不至于听到他的话后,才有被吓到的反应。
还这时候“啊呀”一声,“那我得赶紧回家,赶紧回家。”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了。
李相夷又找了找,查无所获。
离开此地,再去城里转了转,没再碰见黑影行凶。
连续好几天好几次,都如这天这次一样。
李莲花五人,分散在城内各处巡视时,都曾碰见各式黑影。
且不约而同地,追至一个地方,都不见了。
没有密道,也没有藏身之地。
又或许,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
万人册十九死了,在一片小树林里。
无头的尸身上,分布了好几处爪痕。
也就是说,作为头目存在的嫌疑人,只剩万人册十五仇不平、第七巫尔焦、还有第四严莫华。
这天清晨,忙碌了一晚的李莲花五人,聚合在一块,走在萧索的街上。
“我们现在怎么办?”方多病脑袋重重一点,下巴差点磕地上去。
旁边的李莲花拽了他一把,话音困乏,“看着点路。”
方多病站好,强撑下眼皮。
“几个晚上了?”他把原来的话忘了。
“四个。”李相夷也没什么精神劲了,蔫蔫的。
四个晚上,他们都没睡觉,几乎困得不行。
只有两个笛飞声看起来还好。
当然,也是表面样子,不困是装的。
“我刚要说什么来着?”方多病拍下脑门。
李相夷知他意思,“总不能一路等下去,等凶手杀上万人册几几几,逐渐把嫌疑人排除。”
“而且,凶手不见得会一直往上杀。”
又不是一个个,循着排名砍去的。
“对,”方多病昏昏道,“就这个。”
“你们怎么看?”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没由头问,“武林大会是不是快开始了?”
“明天。”李相夷答。
答完,看向小笛飞声,“我们是不是该去鹿鸣山了?”
小笛飞声颔首,反问,“什么时候去?”
李相夷不知道,他想去参加武林大会,又不大舍得下案子。
不过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能二选其一。
再说,这案子本是李莲花三人接的。
“那就你们仨继续熬了。”他道。
笛飞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三千两。”
意思很明显,钱难挣,屎难吃。
换以前堂堂金鸳盟盟主,何需连连通宵办案?
还为了一点点破钱。
盟里的钱,买千个万个自己都不成问题。
就是这五年来,也未曾熬上这许多夜。
后面还得熬多久,尚未可知。
况且,凶手挑偏僻之地下手,白天也会犯事。
比如那个万人册十九,就是白日里上小树林练剑,而后一命呜呼掉的。
因此,白天也不好补觉。
小笛飞声见话题跑远,冲李相夷又问了一遍。
“鹿鸣山,什么时候去?”
“鹿鸣山啊,也不远,骑马大概一两个时辰。”李相夷一个字黏一个字。
“先回去睡一觉,等下午再去。”
“等等,”方多病叫唤,“怎么又扯到武林大会去了?”
“你们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笛飞声隔着人斜他一眼,“李莲花的意思是,去武林大会。”
“去武林大会做什么?”方多病一下不得其解。
“我们又不打架。”
“白痴!”笛飞声扔出两个字。
这话刺入耳,方多病脑子一下清明了。
他从李莲花眼前跨过去,指着人要发怒。
李莲花伸手把人拦回去,“肃静,雅正。”
他又瞪眼笛飞声。
后者撇开眼去,不以为错。
方多病则“哼”了通气,越想越气。
李莲花横在中间,心累地揉揉太阳穴。
本来就乏,还得隔三岔五劝个架。
这日子,没一天好过的。
“你们打算去武林大会捉凶?”李相夷琢磨片刻问。
李莲花含糊地“嗯”了声。
他左右瞅瞅街巷,冷冷清清的,全不似前两日。
光是早饭排队买个包子,都要排好久。
现在的小铺小摊,哪里还有那么多人。
“这江湖人都快走光了,涌鹿鸣山去了。”他道。
鹿鸣山是邱无涯的地盘,那里建了万千屋舍,可供食宿。
不然武林人打一架,跑出来睡客栈。
等要再打一架,又跑回鹿鸣山。
奔波来奔波去的,多麻烦。
“所以啊,不妨去看一看瞧一瞧,说不定有新的发现呢。”
“也是。”李相夷点头。
至于城里的巡视,就交给张自衡吧。
自从他们来了,知府大人就闲得慌。
不止气叹得少了,掉的头发都要长出来了。
“走,”李莲花挥下手,“先去吃点东西。”
“饿都饿了。”
他目光随着一家“鲜肉馄饨”的热气飘,脚步转了方向。
五个人便挤去馄饨摊前。
“老板,五碗馄饨。”李莲花瞄眼招幌的价钱,撑开布袋子数钱。
刚数好,李相夷便道,“六碗,我要两碗。”
行吧,少年人长身体。
李莲花又盘出七文钱。
这时,方多病又道,“七碗,我也要两碗。”
……李莲花再度数起钱来,一共是六十三文钱。
“九碗馄饨,多谢。”
一碗是他自己的,其余人都是两碗。
是了,这几人胃里能填海。
三天的菜量,一顿是说造完就造完。
“好嘞,客官稍等。”老板的嘴咧了又咧。
这早上刚开张,一下就卖出这么多。
看来,这一天都有个好兆头啊。
付完钱,五人挑桌子坐去了。
没多久,九碗热腾腾的馄饨摆上桌。
不大的小四方桌,显得拥堵异常。
李莲花抽了双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其余人,就虎虎往嘴里送。
他抬着眸扫人,“吃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他几度怀疑,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都没尝出来。
几个人不理他,只飞速扒着馄饨。
然后,李相夷搁下空碗,眉眼含笑,“我第一!”
得,比起来了。
接着是两个笛飞声和方多病,同时把碗往上垒。
碗碰在一起,谁也不服谁。
“我先吃完的。”方多病擦着他们碗,往下错。
“谁看见了?”两个笛飞声一致道。
气劲在陶碗上胶着。
李莲花新抽了根筷子,把同水平的三只碗拨开,“碗不要钱是吧?”
再斗下去,不要钱也得要钱了。
不止碗、桌子,他那碗没吃完的馄饨,怕是都得遭殃。
三个人把空碗放自己面前,老实了。
等李莲花吃完,五人起身往莲花楼去。
一到门口,狐狸精从狗窝靠木墙的小洞,钻出来冲他们摇尾巴。
摇完,又钻进去。
李莲花提起下摆,走上矮矮的小木楼梯,到门前。
四个人就围在边上,等他开门。
李莲花没开,转过头问他们,“你们谁走的最后?”
门没锁。
四个人都摇头,“不是我。”
“反正不是我。”
行吧,多论无益。
李莲花推开门,五颗脑袋往里面探。
没乱,没出事。
就是床上弹起个熟悉的人影来,鞋都没穿,就大踏步迈过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小笛飞声。
“你,你凭什么把本少爷丢中州?”
“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是南宫弦月。
两三个月前,他和小笛飞声一块闯荡江湖。
结果途经中州时,人把他给丢野外了。
还不是偷偷摸摸地丢,而是明目张胆地点好穴,然后离开的那种。
他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站在草地里。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冲开穴道。
而在那一刻钟内,有只鼻涕虫,顺着他衣服,爬到了裸露的手上。
老天爷,爬只蚂蚱都行。
为什么要是黏黏腻腻的鼻涕虫?!
他发誓,等找到小笛飞声,一定要找他算账。
还要找李相夷告状。
想着李相夷十五过后可以下山了,他就回了云隐山,欲与人结伴。
怎料想,扑了个大大的空。
李相夷、姓笛的混蛋,还有莲花楼,通通都不在!
他只能一个人,满江湖乱转。
时间飞快流逝,武林大会的消息一出,他思忖着人一定会来逐州,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别说,还真就找着莲花楼了。
他有莲花楼钥匙,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赶路赶疲了,遂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直到推门声响起。
小笛飞声打开他手,“你不知道自己多吵吗?”
话到此处,笛飞声瞥下方多病。
大意是,跟方大少爷一样吵。
方多病捕捉到他目光,脸上登时挂了不满。
“你看我什么意思啊?”
接着,方多病就和笛飞声打起来了,南宫弦月则和小笛飞声打起来。
莲花楼岌岌可危。
李莲花和李相夷两厢对一眼,神情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瞳孔里映着对方,恍在照镜子。
照完,一个拉这边,一个拉那边。
“吵来吵去的,不累吗?”
“睡觉去!”
拉了足足一盏茶的架,莲花楼方安静下来。
一楼的折叠床展开,排着六个人补觉。
和谐得,像是从未有过矛盾。
一觉睡到下午,莲花楼便往鹿鸣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