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住?”
尤黎过了很久很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小丑用的理由拿出去骗小孩都不信,“怕宝贝看了会害怕。”
尤黎又开始想他这句话后面的逻辑,想着想着又困了,“……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可以了。”
这道声音也是从他的上方传来的,但是位置好像有点不一样,尤黎下意识想去拽蒙住他眼睛的领带,却被面前人止住了手腕。
“上完药了,睡吧。”
尤黎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拽,他这只手却被身后人按住,自己被把着的腿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下来。
医生说,“乖。”
小丑说,“听话。”
是前后的两句话,
两道声线诡异得重合。
尤黎举了半天的手,按着眼上的领带,似乎歪了歪脸,有些困惑,过了很久很久,才茫然地放下手来,声音轻轻的,“好……”
甚至话音未落,就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人怀里,呼吸平稳地睡过去了。
服药的天数越来越多,尤黎的情绪也越来越平缓,他困顿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些,但因为不想练习走路,他会经常装睡。
很多时候都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放空着大脑。
小丑叫他,他就当没听见,要叫好几次才会睁开眼睛,也不动,不说话,就用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人。
问为什么不想复健,一会儿说走路好累,一会儿说摔跤会疼,硬是逼着,一凶就会开始酝酿眼泪,称得上一言不合就开始哭。
哭还不是单纯地哭,会自己钻进人怀里抱着哭,用湿漉漉的眼睑和鼻尖去贴着小丑冰冷的面具。
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医生看着越发缓慢的复健进度,脸都绿了,语气越发冻人。
小丑不得不冷硬起态度,总算把尤黎每天走路的复健时间提升到了一小时。
虽然不提这一小时里尤黎可能连一百步都走不到,慢慢的,他开始总是望着病房的门外面。
他的精神错乱在逐渐好转。
“我想出去。”尤黎在今天突然说,喃喃自语着,恍惚地说,“……我想出去,不想待在这里了。”
小丑出乎意料地并未拒绝。
心理上的复健要比腿上的还要重要。
“出门可以,但宝贝得自己走。”小丑状似没得商量,铁了颗心般,“走不回来就爬回来。”
尤黎看着他,“抱。”
小丑冷声,“不抱。”
尤黎张开双手。
三秒后。
小丑认命地走过来俯下身,“五分钟,倒计时。”
他抱着尤黎在医院里走了快30分钟。
尤黎不关注周遭的人和事,他只是安静的,睁着眼睛,看着外面,像从来没有见过一般,新鲜的空气和不一样的景色好像给他空了一个洞的心脏注入了什么新的东西。
它们在填满着它。
直到他被放下来,放在一条干净整洁的走廊上,但为什么呢?他刚刚路过的所有走廊不都很干净整洁吗?又不是只有这里才干净整洁。
尤黎想不明白,他扶着墙,几天过去,他已经站得稳稳的,也能往前正常地走几步,虽然还是有些抗拒,但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他认认真真地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不想走了,低着脑袋像看着什么一般,怔怔站着,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
小丑半俯下身,看他怎么了,“怎么站着不动?”
尤黎,“好累,我渴了,想喝水。”
小丑熟练地哄人,“还没走完,宝贝等走完再喝?”
尤黎眼周开始慢慢变红,固执地重复,“要喝水。”
片刻。
“要喝什么水?牛奶要吗?”
“苹果汁,要冷的。”
小丑解开自己的白大褂,披到尤黎身上,宽大的白大褂快把少年整个人都罩在里面,衣摆都垂到了他脚踝处的病服裤旁。
像是给他打上了什么专属的标记。
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谁的,
仿佛这样就不会有没长眼的敢靠近。
“不准动,乖乖待在这,等我回来接着走,我的衣服也不准丢,乖乖披着,不然会有危险。”小丑说得更符合尤黎现在的思维方式,“有危险就会疼,不想疼就听我说的做。”
“面包要吗?”
“要的。”
“还要吃饼干。”
“行,等着。”
小丑速度很快,身形上一秒还在走廊中央,下一秒就会诡异般出现在走廊尽头,半小时的距离,他来回可能不用三分钟就解决了,其中有两分钟是在给尤黎榨冷的苹果汁。
还得加冰块,
不然就会哭。
尤黎看了一会儿他堪称瞬移的速度,迟钝地眨眨眼后,又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低头向之前一样,看着地面,听话地等小丑回来。
他在跟脑子里的东西说话,“我已经把他支开了。”
系统指挥着,“往你刚才路过的那条走廊走,直走,右转,跟其他人汇合。”
尤黎问,“其他人是谁?”他说,“我不能动的,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系统,“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尤黎想了一会儿,他想不太清楚事,大脑自发封闭了一切负面危险的存在,但是直觉指使着他,让他扶着墙往前面直走。
尤黎走得并不快,但走廊很短,
他很快就来到了拐角处。
拐角外来来回回很多人,有些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有些穿着粉色的衣服,他们齐齐看见他,似乎在看见尤黎身上的白大褂后又不甘心地收回视线。
“在这些病人和护士之中,最前面有两个人,他们是跟你一样的玩家,看到了吗?”
“看到了,玩家……”
“能不能想起一些事?”
“……我想想。”
·
陈双已经东躲西藏了快八天了,按照现在虚假的时间流速,现在恰好是她受伤后的第九天。
晚上她会躲在尤黎告诉她的娱乐室里养伤,白天会避开众人寻找线索。
但诡异的是,小丑不见了,
这个boss就好像无故旷工了一般。
副本的危险难度一瞬间直线下降,病人和护士只要看不见玩家就不会发动攻击,她只需要小心不发出声音,避开这些npc,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包括那天离开的双马尾也跟她是同样的进度。
但陈双没有再发现任何的线索,她相信双马尾也是,除了小丑,一开始就消失的医生直到现在也没再出现过,就好像凭空消失在了第二层里。
医院里剩余的其他医生也都是普通的npc红眼状态,能开出院证明的似乎只有尤黎的主治医生一个人。
她们都找寻不到任何其他能回到最初正常的医院的办法。
除了那个死去的中年女说出口的话,
吃了药,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里。
但很显然,陈双和双马尾都半信半疑,医生之前的治疗除了那个特殊玩家那次外,无一例外都会导致人死亡。
吃他开的药,风险性太大了。
中年女还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玩家,根本找不到能求证的人,因此,她甚至迫不得已和双马尾互相通了好几次情报,一起行动。
陈双贴在走廊拐角,下一秒,她就看着走廊尽头突然出现在路中央的少年,披着一件不符合他体型的白大褂,有些缓慢地扶着墙走着。
但诡异的是,那些本该对玩家红眼的病人和护士都忽略了尤黎的存在。
双马尾跟她一起躲着,表情古怪,“他为什么没事?身上还披着医生的白大褂,他看见医生了?他做了什么?”
陈双当然不可能跟她一起分析尤黎的一举一动,她紧皱着眉,“不知道。”
因为精神处在长时间的高压之下,她们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饱,还东躲西藏,时时刻刻担心会被npc或者boss杀了。
面色都算不上好看。
双马尾前几天因为不知道夜晚能躲进娱乐室,甚至三天三夜没睡过了,之后几天也不敢休养生息。
她死死盯着尤黎,“会不会是药?”
“那个药不会真的有作用?”
双马尾布满红血丝的眼球一动不动,“我们找不到任何的通关办法,这是唯一的线索了。”她突然看向陈双,“你要吃吗?”
陈双冷声,“我不会吃,你也别想逼我。”她无声抽出道具,摆出一副警惕的姿势。
双马尾死死看着她片刻,才不甘心地别开眼,想得到解脱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疯狂的鼓动,她拿出一个药瓶,毫无征兆地把整瓶药都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进。
她再睁开眼时,阴沉发冷又充满血腥的世界浑然一片,光影都好像电影里有一幕出了差错般闪晃了几下,好像冷然的白光在缓慢褪去。
整个世界都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恢复正常,褪去了阴冷,血腥,它形成了一种虚幻间的美好。
陈双原本想提醒那个中年女被她害死,临死前说得话大概率有鬼,而尤黎在boss眼里又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不能当成例子。
但已经晚了。
双马尾已经冲了出去,“医生,医生在哪?我要找医生开出院证明,我的病已经好了!”
护士立马看向她,片刻,声音里充满笑意,“稍等,医生还没有这么快来,这位病人先来在这份出院证明表上,填一下你的个人信息,等医生查看过后,您已经痊愈的话,一定会马上为您安排出院的。”
看不出半点刚刚的红眼状态。
双马尾笑容越扩越大,看着护士拿着出院证明表朝自己走过来,“我要出院了,我要出院了?原来通关的方式这么简单,早知道,早知道早点吃了。”
她哈哈大笑,“区区一个新手副本。”
她的笑声太大了,站在路中央的尤黎也不由看过去,他还在和他脑子里的那个东西说话,“想不起来……但是她们好眼熟,旁边那个人我认识,叫,叫陈——”
“我终于能出——”
“跑——!!!”
“跑啊——!”
陈双突然嘶喊道,“她拿着的不是出院证明表,是——”
三人的话齐齐一顿。
尤黎的话被打断了,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什么在他眼前突然飞溅开来,漫天喷洒的鲜血。
他看见护士拿着出院证明表停在了双马尾面前,然后“扑通——”一声。
尤黎的眼前突然发黑,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只有从完整的切面断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是刺眼的红。
他睁大着眼,全身都呆立在原地。
“啪嗒——”
玻璃罐好像碎了。
那些尖叫的,恐惧的,被束缚住,被安抚住的情绪一下子全部被释放了出来,它们冲破了药物制成的壁垒,随着那颗“咕噜咕噜”朝他脚边滚过来的“头”一起,猛然涌向了尤黎全身。
那颗头还在张着嘴巴,尖声的笑还在持续,“出,出院了——”
而后戛然而止。
死静。
好像一瞬间,又只是一眨眼,尤黎恍惚地合了合眼睛,他再睁开时,眼前所有的鲜血淋漓都消失了,双马尾活生生地站在原地,那颗头还安安稳稳地安在她脖子上。
她在签着护士手上的出院证明表,最后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谢谢护士,我会回病房等我的家人来接我出院的。”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但尤黎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他记起名字的玩家还在直直看着他的脚边,表情不忍心又有些惨痛,最后踉踉跄跄地捂着手臂,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赶忙离开了。
尤黎以为自己摔倒在地,他会冒着冷汗,惨白着脸色,一边捂着嘴干呕着,一边用不停地汲取着空中的空气,拼命呼吸着。
但没有,一切都没有。
所有崩溃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躯体化症状,他只是僵硬着,慢慢走回到了原地。
等待着小丑回来。
苹果汁很冰凉,被塞进尤黎了手中,他才表情一片空白地捧起来,看了水面很久,才抵到唇边,快喝下去时。
小丑突然弯下身看他,咧嘴大笑的面具在一瞬间靠近,近到这个苍白冰冷的面具只差一层空气就能贴上尤黎的脸。
分明带笑,语气却格外阴晴不定,意味不明地微眯起眼,语调阴冷又缓慢。
他只问了一句话。
“怎么突然不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