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很早就开始亮了。
才六点,阳光就从窗户透射进入了病房。
哪怕是闭着眼,眼前也是金灿灿的,仿佛整个人包裹在温和的暖流之中。
王琳醒来的时候顶着两个黑眼圈,白静的出现更是让她有点想要掉泪的冲动。
或许连王琳和白静都想不到,我会用近乎苦行僧般的态度对待她们两个。
而半年前的陈峰,根本就不是我如今的性格。
愧疚和悲凉的情绪如同是两股刀剑,插在了王琳的胸口。
她一点点的感知着因为她的背叛,在我身上造成的伤害,伤口从来都没有被愈合过,哪怕伤口真的愈合了,只要伤疤还在,痛就不会消失。
她哪里知道,曾经那个爱她至深的陈峰早就死了。
活着的是性格迥异的另外一个人。
至于为什么抗拒王琳?
很简单,一个聪明的男人,绝对不会去招惹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如果我不是顶着陈峰的身份和身体,我大概率不会抗拒王琳这样的美女。不过绝不可能投入感情,最多就是玩玩。
不自爱的女人,只能成为玩物。
这很讽刺,也很现实。
王琳的沮丧,我都看在了眼里。
但并没有打算去宽慰她。
出院很简单,等到医院白班员工上班之后,去缴费柜台结账,然后约医生巡诊,甚至这一步也不见得需要,就能从医院离开。
等到我拿好了单据和药来到病房之后,白静在王琳的病房里已经待了不少时间。
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神有点怪异。
她似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宁愿在躺椅上看一晚上的书……其实我没坚持下来,黎明前将书盖在脸上睡过去了。
最后也不愿意碰一下依然年轻美丽的前妻。
可我的行为又很让人迷惑,似乎照顾王琳无可挑剔的柔情。
这就让白静很不理解。
我安排了车,让人送王琳回去。
我本人就不过去了。
原先那个家,我看着也糟心。
反正左右无事,我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倦,准备回家休息去了。没想到半路还被刘颖给截胡了。家里有保姆,照顾王琳根本就不麻烦。再说,王琳也有行动能力,就是做饭洗澡之类的不方便而已,需要有人照看。
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白静嗖的一下从我腋下猫腰钻进了车里,然后在后排眼巴巴的看着我,甚至连医院的护士服都没有换。
“你不上班了?”
“请假了。”
“找我什么事,刚才为什么不说。”
“在病房里说不方便。”
我微微蹙眉,点头道:“找个地方去说吧。”
在病房里说不方便,在车上说肯定也不方便。
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我让黑子找了个附近的茶庄,选了个临街的包间,然后等着服务员上茶的功夫,扭头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峰哥,你到底什么意思,琳姐都送上门来了,什么也不求,连名分都可以不要,你为什么还要拒绝?她真的是一时糊涂,也是爱你的。”
白静见我久久没说话,语气有些急切了起来。我瞥了一眼她在桌子底下的小动作,心中有了些许的提防。这娘们不会录音吧?
我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双眼如同鹰隼般盯住对方的眸子,直到对方发虚发毛,表情再也崩不住的时候,我才开口:“你出的主意?”
“不是……你都知道?”
白静愕然的看向我,眼神游离的开始躲闪。
不过这娘们头铁,很快就破罐子破摔的反瞪过来道:“是,又怎么着?”
“你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在医院办很过瘾,我会喜欢?”我的语气很不好,嘴角甚至流露出些许的冷意。
“再说了,我和王琳的事你搅和个什么劲?真搞不懂你,一天天的到底在想什么。
想谈恋爱,就去谈恋爱,现在郭刚也被警察抓住了,没人会威胁你。如果你私生活不是太乱的话,拿捏你的人应该没有了。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散发你青春的魅力,寻找属于你的幸福。
至于我和王琳的感情,也许有,但肯定不多。
说爱就有点当人把傻子哄了。
与诸多感情不和的离婚不一样,我不认为之前的近十年的婚姻,我犯下了多大的错误,导致她要用出轨来报复我。
出轨这种事,从本质来说,是婚姻中一个人联合外面的人,欺负他的配偶和孩子,甚至对方家里的长辈。最可气的是被戴绿帽子的那个人,在法律上应当受到保护,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关照。这个前提你不反对吧?”
“我……”白静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事,但是她性格就是这样,死不认错。
“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样下去。明明心里有着对方,却故意摆出一副冷面孔,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就不担心,你继续下去,琳姐真的找了别的男人,到时候你后悔莫及?”
“我和她没离婚的时候,也没耽误她找别的男人呀!我和她离婚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你看我后悔了吗?”
“既然如此,那峰哥你恨琳姐吗?”
“谈不上恨,就像是被狗咬了一口,一开始很疼,可等那股子劲过去之后,就好了很多。一个人是没办法,也不可能用很长时间去恨一条咬过他的狗,甚至会在不久之后,完全忘记那条狗。
可能以后我会畏惧见到狗,但是说恨就不妥当了。很多事,想透了,也就是那么点事。我最多认为我在感情上走了背运,绕过去了就好了。”
我一开口有点掌握了白静说话的精髓,就是毒舌。
一时间,白静被我怼的哑口无言。
过来一会儿,这才气鼓鼓的开口道:“你真的不要琳姐了?”
“做夫妻算了,做朋友没那份交情。缘分尽了,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她是我闺女的亲生母亲,仅此而已。”
“可是琳姐车祸,你大老远的跑来医院,又是陪夜,又是给她洗头,甚至连洗脚都做了,你说你没感情了,骗谁呢?”
白静单纯的眼睛里闪出之一的目光,甚至还想要比划着我卑躬屈膝的样子。
我早就过了那种为不关心的人动气的心境了,面对白静的故作深情的表演,突然笑了起来:“你就不怀疑,我这是在还人情?”
“人情?”
“从立场上来说,感情破裂,配偶出轨,失望后我选择离婚,这件事上我没大错吧?”
白静想要反驳,却找不到理由,只好摇头道:“没错。”
“离婚财产分配我没有亏待王琳,事后也没有报复王琳和她的家人,我人品没错吧?”
“没有。”
我双手一摊,脸色古怪道:“既然如此,我不要一个出轨滥情的女人,又有什么错?”
“没错。”白静词穷,瞪着一对大眼珠子,像是死鱼似的不满。
“最后就是我人品不错,人也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对待感情和婚姻都很认真,还有钱,年纪也不大。长相的话,说丑,是丧良心的评论,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找不到媳妇?”
“不会。”
“既然如此,你能找到真正的爱情,也能寻找到幸福的婚姻,为什么还要和原本就有隔阂,而且是无法调和的隔阂下与王琳生活下去?为了女儿吗?我想我还没有这么伟大。
而且,你觉得王琳的三观能给我女儿带来什么样的榜样作用?
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是要揪着王琳的错不放,而是希望彼此放过自己,我也希望她离开我之后,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
难道不接受一个不爱自己,出轨滥情的前妻,也是男人的错误?
这个世界的法律不是保护好人的,而是限制坏人不要太坏。而世界的本质是坏人去淘汰好人。我之所以对王琳保持该有的理智,并不是我不反感她,而是为了我女儿。不希望她从小生活在仇恨之中,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白静也迷糊了,她似乎逼着我去吞下我本不愿意接受的委屈,至少是个帮凶的身份。
而王琳却成了个施暴者。
当然,事情本质上是如此。
没道理让人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一如既往的对人善良吧?
这说不过去。
确实,男人能做到我这样,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这也是王琳出轨,我并没有代入到自己身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如果我是当事人,恐怕涵养再好,恐怕也忍不住报复。
分手见人品。
可明明受伤害的是自己,为什么还要有人让自己善良?
雨没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天凉。
这不是道德绑架那么简单了,而是用道德奴役人。哪怕遇到不公的事,也要善良。说这些话的人,心本就是黑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医院照顾琳姐?”
白静不大的脑容量有点要被烧糊的高速运转着,她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我不喜欢照顾琳姐,也不爱琳姐了,为什么还要来医院照顾琳姐。
我叹气道:“家里的老佛爷觉得王琳还有挽救的希望,她老人家觉得我给予王琳的补偿不够,得还人情,事情就这么简单。
加上王琳的父母也出事了,一家子都落在我前岳母身上,一个人忙不过来。
老人对我不错,我没理由推脱,完全事不关己有点说不过去。
抛开过去发生不愉快的事来说,王琳还是我女儿的母亲,在这份关系不斩断之前,我哪怕再不高兴,也得忍着。
这是一个人的无奈,无情的人可以很舒服,不受外界的袭扰。
可我有家人,有父母有亲朋好友,我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快乐,将所有的痛苦让别人去承受吧?
人活着,终究会明白,自己还是最懂自己的人。可除此之外,我们得在底线不触及的情况下,试着去接受周围人的想法,体谅别人的难处。”
“可是你们有共同的孩子,还一起走过了十多年。”
白静一副她很聪明,你别想要骗过她的精明表情,确实把我给逗笑了:“白静,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还对王琳有感情?”
“白静,你知道吗?男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这个事实,但是无法原谅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的过去。”
我靠在椅子上,仰起头,看着仿古建造的屋顶,良久才起身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也是经历过背叛的人,你自己都无法原谅,就不要劝我了。人活着已经够累了,就别让太多的麻烦事困扰自己了。”
“峰哥,你是说琳姐是个麻烦?”白静的语气有些颤抖,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评价王琳。
白静经历过背叛吗?
经历过。
但是她的经历没有参照的价值。
郭刚在得到了白静之后,不久就原形毕露。
之后的关系,更是威胁和胁迫导致她没有顺利脱离对方的魔掌。
在她看来,我和王琳的关系不一样。
更何况她也吃过家庭分崩离析的苦,尤其是王琳在她眼里,也是受害者。这才有了想要帮她的心思。
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点头道:“白静,还记得半年前我被送来医院的那个晚上吗?”
白静点头道:“记得,那天你醉酒在街头,差点冻死。”
“是啊!我差点冻死……”
我目光一下子迷离起来,想起了第一次和陈峰见面的样子。
时过境迁,如今的陈峰早就烟消云散了,可我依旧对那个晚上的事历历在目。
“那天我醉倒在街头,感觉到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也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要死了……”
再次开口的一瞬间,我的嗓音带着嘶哑的沧桑感:“在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我的人生结束了,为这样一个人结束了,值不值的问题。”
“之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我一旦死去,我这辈子奋斗的事业,家庭,甚至曾经珍爱的女人,都将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甚至有种这辈子替别人做牛做马,最后不得好死的悲凉。”
“忽然间,我发现我这前半辈子活得不值得,为了家里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甚至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像陀螺般的劳累忙碌,到头来却换来了这么个结果。你说我活得值得吗?”
我摇了摇头,语气加重道:“一点都不值得。”
“对不起,峰哥,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白静就是这么个张扬的女孩,性格直爽,也没多少心机。
听到我如此悲凉的语气,情绪也被我带入到那种绝望的环境之中。
“没什么!”
我摆摆手,不在意道:
“都过去了,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算是南柯一梦吧!
后来我是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就看到你和你的同事,当时我的脑子很乱,根本就无法运转。等到病房里空了下来之后,我才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如果瘫了该怎么办?
我如果冻伤残疾了怎么办?
我如果是回光返照又该怎么办?
如果我走了,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的父母该怎么办?”
“峰哥,求求你不要说了,别说了。”
白静这才感受到我曾经遭受的痛苦有多么的绝望,被爱人背刺的痛苦扑面而来,那种无力改变的颓废,还有对家人的不舍。
其实白静想的也不算错。
陈峰当初的绝望确实如此,不同的是,他是真的死了。
而我,却替代他活在这个世界。
“好在老天眷顾,我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陷入绝境。而是没多久感受到了身体的知觉,也渐渐恢复了身体的控制,算是虚惊一场。”
“不过,哪怕是虚惊一场,我也不得不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以后的路该怎么选,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和王琳的婚姻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于是,我问了自己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
白静是捧哏的,至少不会冷场。
“第一个问题:我是否还能继续相信王琳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答案是:不能。”
“于是我就问了自己第二个问题:我和王琳的婚姻还能回到过去吗?”
“答案又是:不能。”
“我再次问了自己第三个问题:我和王琳继续在一起,是否还能感知到家庭的幸福?”
“答案还是:不能。”
“这样的答案或许不能全面的诠释我的内心,但是已经提醒我,我和王琳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那次冬天醉倒在街头的事是意外,但是不要忘了,其他发生的事可不是意外,而是预谋已久的故意伤害。
我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必须做出选择。
是保护我支离破碎的婚姻?
还是保护我的孩子、父母和对我无怨无悔付出的人,不受伤害?”
“在没有温度,甚至还前途未卜的婚姻之中,大人是能够通过调整心情,改变态度,来缓和自己的情绪。
可是孩子做不到,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面对关系陷入冰点的父母的时候,会如何选择?自暴自弃,还是性格变得孤僻?”
“婚姻走到这一步,说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冷静下来想一想,在过去中痛苦不堪,还不如抬头看向未来和远方。至少,未来和远方中还有希望。
其次,王琳的婚外情也不见得就会结束,这取决于她的情人是否愿意放手。
如果我原谅了她,那么她再一次背叛我呢?
我该怎么办?
杀人吗?”
“所以在权衡利弊之后,我选择放弃这段婚姻,甚至为此做好了付出惨痛代价的准备。结局如你看到的,人财两空的局面。
但是在我拿着离婚证,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那么的轻松,自在。
束缚我灵魂的羁绊已经被斩断了,我终于从灵魂到身体都自由了。而我也有足够的信心,保护好我女儿,让她健康成长。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容忍王琳,甚至让你们觉得我对她还有爱,这是我从小打大受到的教育的影响。我不愿意大家闹的太难看,更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周围人。
尤其是这一次,我是不愿意来的,可是不来不行,你就当成我是来还人情的。王琳照顾我家里多年,这份人情老人家觉得还有些,那么我继续还。等到还完的那一天,我们之间恐怕就连最后的体面都要被丢弃了。”
……
听着我如同老头老太太回忆过去的絮叨,语气波澜不惊,甚至连感情色彩都淡化的陈述。
白静却后悔的双眼催泪:“峰哥,也许我真的不该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