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仁姝一生病不出门,再没人去找李国珍了,连她搬到儿子屋里去也不知道,没人问那老太太怎么不去快递点等着了,周边的商户见不到她也没人觉得奇怪,收废纸垃圾的老头许久不见她,过一阵也就忘记了。她住的那间储藏室的老板把里面收拾收拾,再转租给了下一任陪读的母亲,人一辈子里遇到这许多人,谁来谁走都是寻常事。
罗根水的姑娘结婚,根秀回来吃酒,兄妹姑嫂间又是一把辛酸泪,自然说起来各家屋里的难事,根秀道:“你说不给钱给他,娃儿也不准我看,我未必天天跟他闹吗?回回一到发工资就走我厂里去闹到学校去闹,你谈不给他钱?我已经晓得他是个这样的男人了,娃儿呢,她未必就恁不读书一味跟她混?前面还只是来喊我拿钱,后头打了几回她也躲着我了。再谈是姑娘呢,我从来没嫌见过她,我个人身上落下来的肉就恁甩了吗?”
何芬有心借一些钱给她:“莫把娃儿吓傻了,莫把娃儿吓到,把她领转来我们这里住吧,让她在这边学校读书就是,恁大姑娘了读住校也可以啊,现在的孩子不读书出来能做啷个嘛,人家二十几还在读书,不读书没得文化二天随便做啷个都比人家辛苦。”
但根水的意思是:“我要拿钱给他,我还要拿米拿粮给他哦!已经跟你离婚了凭啷个要你帮他出钱啊?个人在外面乱搞离的婚你何虚无管他那些啊?人是你碰的吗?车是你开的吗?警察来了都有话说你为啷个站不住脚要借钱帮他还医药费啊?你欠他哪点嘛?
那是他个人的姑娘又不是后爹生的他能虐待她?你带转来你又啷个过嘛?你真是拿二十万他就把姑娘还给你?恁大的姑娘跑都不会?就是合着伙来哄你的钱!你有几个钱嘛?你把她弄转来又啷个整嘛?她老汉跟她谈恁多洗脑的话你婆婆爷爷谈那些,你以为她心里又待见你又想跟你转来?你想的好!以为娃儿光是生下来给她饭吃就是完全任务,以为饿不死冷不死就是父母!你长期不理他不管她让他个人奔,让他个人醒悟,找到娃儿有父母找到女人有男人,他吃几十年的盐巴又是男人又是老汉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要你来帮他借钱还账你来拉扯娃儿?那他是个啷个男人啊!”
根秀架先只是悔和哭,想起递给她钱时那蔑视的眼神,流一阵眼泪又开始恨和怨,那怎么能是一个女子看母亲的眼神呢,分明是看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叫花子。
从前李国珍总是讲这样的风凉话:根水是男儿,我就希望何芬生个儿子,根秀是姑娘,我希望她嫁人生的也是姑娘,我希望你们都来体验一下养儿养女的苦和累,怨和痛,你们都不还债,我叫她/他们来给我报仇,果然一语成谶。
“就你这一个月的工资你都拿给他还啷个养娃儿嘛?让她来跟你受苦受累吗?他真是恁恶毒个人的姑娘都恁心狠吗?就是在你面前做个样子,使其你心痛快点拿钱给他。他为啷个问你要二十万呢,因为他头一回开口要钱你给他了,他要五千你给他五千,他要两万你只有两千剩下一万八我给你你又给他!二十万是两万吗?他现在问你要二十万你还能借,他转身让他给五十万你去卖血卖命?你管他啷个养她,她是你姑娘就不可能不认你!钱个人好好攒着,等二回她个人想明白了真正出来了要读书要钱你再给她,你哄两句她就跟你走?她还是三岁两岁随便两个糖她就听话?二天她真正结婚真正要用钱你拿不出来钱她才真正要恨你!”
何芬还是悄悄塞了些钱给根秀:“上回转来在超市闹恁恼火,差点儿你哥哥都叫开除了,他晓得你拿钱去给他又要冒火,莫给他钱,像你哥说的,一回二回的搞成习惯,你未必一辈子打工给他还债吗?离都离了你就个人过,手里要放点钱,万一有个啷个事呢,钱个人留着,不想个人还要想想两个娃,你现在样没有,就是打官司法院判娃儿都不得断给你!欠他啷个嘛?好好攒点钱。”
老两口的钱,罗昭全虽然被烟熏死了,钱却是埋在地下的,现在李国珍仍把房子的钱捏着,即使痛得爬不起来闲得好多天捡不着东西依然不动那钱一个零头。她把它们都好好收捡着,然后来问潘天发老张等老疙瘩:“你们的社保现在拿好多钱?以前谈年年交八十交一百那种?过了七十也有钱拿噻,你们又一个月拿多少嘛?还有其他钱没有?还有其他啷个补助没得?”
她又去石岩找华儿:“哪年退休哦,还没退休噻,问你呢,现在还兴评困难不?我这种可以评困难噻?娃儿些也不管我,老的小的都没有了就我一个人了,我这种可以算五保户不?国家有啷个补贴给我没得?还是兴救助哈不?我不要他们管,我要哪个管啊,我要他管整啷个啊!老疙瘩死都没得人来上柱香我还指望他还供我吗?你愿补贴我几个就补贴我几个,不愿就算了。”
根秀国庆哥哥这里的酒过了又回贵州去了,母女两人只在两间屋里碰过一个面,谁也不愿想起谁,那又是根水孩子接去的,李国珍也不管其他,坦坦荡荡坐桌上吃了饭才离去。她的诅咒可真都应验了,但大约上一辈她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诅咒她的:我盼望你生个女儿,好叫你也尝一尝我的苦和恨。
李国珍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总是想啊想,想啊想,想床底下那堆钱能钱生钱,钱生更多钱,生更多数不完的钱。她总的想得白天晚上眼睛里都是钱,看到纸壳子是钱,看到塑料瓶是钱,梦里梦到的钱堆成山,钱又顺着黄高山的水顺流到三江的孝子河里去。上面飘的也全是钱,红通通的,新崭崭的,数不尽的……可那笔钱就放在床底下,她连垂到地面的床单也不曾掀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