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个本子在外衣里面的夹层里,要解开几颗扣子才能拿出来,在一个被反复使用的白色小塑料口袋里装着。他一面瞧着罗昭全王祥开等人,一面把东西小心拿出来,先递给信好,手有些哆嗦,耷拉着的眼睛望着他:“你帮我看看呢。”
“有啷个看式嘛,个人屋里的户口本还认不到吗。”老头这一阵见多了这样的,语气十分不耐道。
潘天发和潘宏进门就找先来的人说话去了:“你们是哪天就候着来拿钱呢,来恁早,喊你打谷子背红苕没来恁早,喊你拿钱你脚板翻到脚背上。拿到没有嘛,看不清吗,那哈儿喊你读书你要放牛,这些字你还认得到不?可能她们认得你你不认得她们哦。”
罗昭全扭头瞧他一眼,自然扭头寻找老张,眼睛在经过信好时有一抹亮色乍现,很快幻灭下去。仍仔细听前面的人和他喊话。
“他耳朵听不到,你大声点跟他喊,拿火钳来掏两哈。”他这实际是暗里踏削那工作人员态度不好。果然使人家翻着白眼瞟过来,干脆文件一甩,回头站复印机那里喝水去,几个臭皮匠就又在一起相互洗涮起来:“装的,拿钱耳朵都听不到,是跟他谈该十万喊他拿七万的话你看他听得清楚得很,你不信试试,张建林呢,他走路来吗?”
王祥开也回头寻老张,只看到信好的背影,先没注意,因朽皮玩笑:“堂客拉着你不准出门吗?天天打电话问啷个问,正式喊你拿钱不早点来光是电话里头问,看哈儿有好多先个人穿点到包包里面,转去又是堂客又是娃儿孙孙,分不完就没有了,你还要买烟卖烟。”
信好转过来看他说话,瞧好几眼才反应过来恐怕是信好,而十分吃惊的走近来两步端详:“这是信好吗?都长恁大了?哪阵儿转来的?咦——长恁高个了,硬是长大了欸,还没认出来,完全长变了!这在哪里整啷个嘛,转来帮你外公拿钱吗?”
他的不可置信又吸引过来朱慧芬和黎华英,都相继惊诧的走过来瞧他:“这是信好吗,哪阵儿转来的,认不出来呢,完全长变了样!你看,看着长大的娃儿,一晃眼就长变了样,哪阵儿转来的?”
这些善意的笑和询问使他既亲切又紧张,虽然是问哪阵儿转来的,一点没有不怀好意的意思,好像就是长大了出去工作了,好久不见,回来再碰面,激动的感叹,他有些拘谨的点点头:“转来没多久。”
“成材了呢,长大了,跟忠承越长越像,像你幺舅,你还硬是安逸,外孙都长恁大个了,你屋里娃一哈都长大了,都是好人才,没得啷个好操心的了。”朱慧芬越看他越满意,竟走近来像拉自己屋里孩子一样打量:“哎呀——好阵儿没看到都长恁大了,你看,看着的娃儿都长恁大了!乖哦,要乖哦,你是不要操心的,从小你最懂事,你最乖,哪个都没得你乖没得你勤快。哎呀,乖,蛮儿,长大了,长大了欸,好,好好生生的,你乖。”
她竟然说着说着开始抹起眼泪来,信好的手还叫她拽在手里,使他尴尬又哭笑不得,朝潘宏和老张望去,前者正给潘天发看户口本,后者也跟着她泛红眼眶,连王祥开都是一副哭丧模样安排道:“长大了是长变了,转来就好,转来就好,二天好好生生的,好好工作好好搞个事业,也要好好生生成家,要懂事了,长大了要像大人做事了。”
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信好心里的激动忽然一下平静下去,只是任她们打量,笑意从眼底开始升起来。
“这里来复印,先把两个本本单面单面的拿出来复印了再到这边来签字。”保安在前面指挥凑在一起还要抱头痛哭的人,拆散了她们,自己却余光一直往信好身上瞟,恐怕是觉得这孩子年轻时不懂事闹了离家出走。
朱慧芬还要挨着老张谈信好的事,王祥开和潘天发也在旁边站着,潘宏跟着信好到这边来复印,找他说话:“你说李敏跟王小川现在该叫李拜子啷个,喊老丈人还是喊老汉,莫看人家谈她胆子小,居然正房转来了还挨在一堆。啧,该晓得那阵儿把李拜子的房子也拆了,这哈儿还有哪个在那坡坡啊,还可以多拿份儿钱,你看有钱拿的人底气好足,亲家都撬得走。”
信好笑两声,并不接话,他于是又小声感叹:“这回房子钱一拿,真是转不去了,哎,拆了也好,当时谈不拆,现在还有哪个在那上面嘛,李拜子房子在未必他还上去住吗?钱也没得到。河底下还有席大婆的房子在,席大婆都死了,表叔爷一个人也是偶尔上去看看,他一个人在那里有啷个意思嘛。上面还有王正书和李贵,
信好因他的话一下浮现出那条回家的路,从干坝或电厂或桃花上去,从蜿蜒而上的小路一直走到堰沟,从长满马儿深的半坡上去。半坡上面的稻田边种满席大婆撒的黑芝麻,长满思茅的田坎边有毛桃树和刺梨,下石坝底下分叉路口有许多批把树。这个季节可以偷李国珍种的凉薯,撕了皮露出雪白的肉,沁甜,还有财神菩萨老家还有板栗树,梨树桃树枇杷,母猪圈边上的大石包旁有大麦柑和葡萄,电线杆边上有甘蔗和甜水子
老张用泛红的眼眶望着他把证件复印出来,一张一张收整好,一张一张拿去盖章,他忽然看懂了他这泛红眼眶里的意义,心生怜悯和悲哀,不禁也跟着埋下头,沉默不语。
潘天发把一切事情都交给潘宏,个人远远的站着,同等待最后拿钱的王祥开摆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