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在这里说的话,拆不拆都一样,你想二天在这里住就留着,你个人种点小菜,少栽两斤谷子,吃的有穿的有都不要焦。想找个进来还是跟人家一阵出去,那阵还是该听你小姨的,管他招进来嫁出去,还是要有个谈话的人才安逸,不该恁犟。
假如真是拆了,我们是老了的,那几姊妹一味没在屋里住过,管他赔好多钱你想拿去做啷个就做,我这哈儿也不说那些哪个的钱不哪个的钱了,随你们啷个搞。”
这在忠传听来分明是说房子拆了钱归她,让她赶紧做主找几姊妹商量去签字的意思。可她心里愈发明镜,父亲在等几个姊妹说话,她又等父亲点头。
又说黎书慧,她总是这样,说句话喘口气都来不及了,像今天还说着话,明天还出不出得来气就不一定了一样。她这样咿咿呀呀的嗔唤一阵,竟然真的过几天人就躺下起不来了。
事情原是这样,她先说心头不舒服吃不下去饭,这样在床上躺了一天,又说不晓得肚子啷个回事,像好几股气在里头蹿一样。老张父女始终没在意,到第二天晚上她还躺着不下床来,这时几个人心头火气都大得很了。老张去喊她:“就这样在床上睡着等死吗?等哪个来请你嘛!”
只道她是心头不安逸,在耍懒。
黎书慧像猫儿一样摆摆手:“哎呀,你吵啷个,我明朝走了你就不吵了。”
老张气得伸手来拽她身上的被子,只听她嘶嘶抽气,又缓慢而哆嗦的移动放在小腹和腿跨间的手,盯着细看两眼,湿漉漉的血已经从她灰扑扑的绵绸裤子里流到身下床单上来了。
从面色看,确是油尽灯枯之态了。
忽然好像有一个地动山摇的声音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临到七八米远才看见竟然是一头灰扑扑的,光秃秃的,甩着耳朵和鼻子的愤怒的大象。它横冲直撞的朝着他袭来,肥大而有力的鼻子在老张眼前像鞭子一样挥动。它还没到近来,可他感到身体已经被撞飞了,像一面铁板压倒一块朽木一样。
老张插着腰站在床前热泪盈眶的瞪着她,又朝隔壁灶房楼上猛烈的咳嗽几声,像要张口说话的声气儿。半晌,却并不叫忠传,而走到外面阳台上来打电话恶狠狠骂接电话的人:“你们都硬是一哈把这屋里甩脱了吗?你们硬是都翅膀硬了?都硬是个都不接电话都等着我当老汉的来清问你们了?一个二个长大都出去了就不转来,一出去就都把这里甩脱了,硬是把你们抚错了?有多大个错对不起你们,究竟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呢!”
他这火实际应该发在忠承身上,因为是他最先也最坚定宣扬要使房子复垦的,可他光谈复垦却不讲复垦过后的善后处理,使屋里一家人先蠢蠢欲动而后又束手无策。更气人的是先前他还三不五时打电话问问屋里情况煽动蛊惑人心,中秋过后却忽然翻脸不再联系。
忠信虽然也有时接不到电话,或者接来电话说不上三两句,但基本家里的电话他都是接的,或者看到都会回的。老张讲他电话是摆设说他翅膀硬了,这话实在没什么道理。
忠传在楼底下默默地听着,竟然诡异的生出这样的心理变化:假如母亲真的今晚倒下明天就不再喘气,那最好谁也不要通知了,就这样悄悄咪咪把她送出去埋了,等以后什么时候或者大家想起来再告诉他们,必叫他们都失悔不已痛哭流涕。
可她又担心这样邪恶的想法会幻想成真,那一来母亲是在疼痛和牵挂中离去的,二来或许也会受到菩萨的惩罚。虽然她没有直接开口说出来,但心里坚信菩萨是能够看得到每个人心里的,哪怕一点点藏污纳垢,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是不假的,还是子女诅咒父母这样的大不孝。
“就这样等她痛死!个都不要管了,她该背时,该她个人的命走到这里来了,一辈子享不到你们的福走了都要睁着眼睛望你们”
搁在灶台上的面已经泡成坨了,因为是煮好了才上去叫母亲,三碗面都在那里一动不动。锑锅里的水好像要开了,蒸汽顶开锅盖叮铃哐啷作响,忠传神色萎靡的坐在灶膛前听父亲在楼上说的有些要哭的样子,忽然对母亲感到无比怜悯。
她的一生都跟母亲拴在一条绳上,最知道她这一辈子的不容易,尤其身体受病痛的折磨,简直拜不完的药王菩萨。按说她该是个有福报的人,替多少人收养了人家养不了的幼儿,对子女实际也很疼爱,比如她割肉给忠旭,比如忠信成家时忙前忙后的操劳,还有最喜欢忠承。她其实还是多好一个人,脾气虽然不好,但一向是刀子嘴,心肠还是软的,也还是很晓得关怀和谅解。
假如这房子拆了,钱真的都在她一个人手里,她也还是很愿意与两位老人同住,把他们都侍奉的规规矩矩的,一直到以后百年,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比忠信这个男子更应该照顾父亲母亲,她们一辈子都该跟着她。
“我不去,走哪里去哦,哪个医院我都不去,走那些去整啷个,不去麻烦人家,算了,算了。”黎书慧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摆手,但她的眼睛却绽放出与身体的老态所不一样的耀眼的光芒,没有人对她的疼痛感同身受,即使夫妻子女也不能。
不过总算等来了,现在她只求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能过两天她就真的死了,而希望在死前的这几天是安逸快活的。
没有人晓得她的病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恐怕也不完全清楚,她是叫潘家刮来的那阵风吹倒了,将好倒在了斜坡上,她顺着斜坡滚下去,不仅摔的头晕眼花,还头破血流。
潘家自中秋潘天发从三江转来,屋里东西搬迁等房子复垦的大事就正式开始了。最开先是赶场时把轻巧方便的都带到街上送给相熟的茶友,过几天又把笨重的,说是以后用不上的风拨,谷斗,犁铧,踩钯等往王正书屋里搬。那两天两家人关系好得像一个妈老汉生的一样,潘天发甚至把早先带回来没有吃完的月饼和卢定芳从前穿的后来收起来的衣裳也收拾出来送到黎祥琴手里去,嘴上说是好好的扔了可惜,以后也用不上了,又带不走,干脆送给他们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