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来三四天了,头天在李国珍屋里收谷子忠信打电话还讲人好好的精神不错,到晚上忽然就说不行了。原准备第二天一早去看,哪想天将亮开,还不到五点的样子,那边打电话人已经落气了。从害病到至今一直反反复复,不想真正咽气竟这么快,两个电话的时间,说死就死了。
一个月里送几个亡人,老张和黎书慧都很是郁郁不乐,屋里又丢下忠传一个人看家,晒谷子,挖红苕。
只是老张来也没见帮上什么忙,他愈发老了不中用了,往常哪里有红丧喜事从来忙的脚不沾地,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问,现在却总是一个人孤零零落呺呺的站着,总一副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的模样。记性犹不好,叫他找什么东西,转个圈出来就忘记了,有时东西就在手边上眼睛愣没看着。有人同他说话,他听着听着就犯迷糊,还总不晓得回答什么,又只好挠着头毛讪笑。
忠信在这时就不一样了,从来都认为不牢靠不认真的儿子,不知不觉中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待人处事的言谈举止也好,做起事来的灵活和遇事飞转的脑筋也好,越挨得久,越叫他看着满意,也在对比之下,越显得他老态龙钟,神思糊涂。
只好时常挤到坝子边上同那群翘着二郎腿喝茶抽烟吹垮垮的老头儿们打堆,可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他长了张勤快的庄稼脸,吹不来龙门阵,不喜同人天上地下胡侃,也不想把自己脱开来给大家评头论足,不是三句话把人家堵死,就是讪讪的同旁人东拉西扯。使无所事事的老头儿们也不愿搭理他,只承认借他一根板凳坐着,话由他听去,耳朵却不肯同他交流。
不仅儿子,黎书慧在这时也与他形成了强烈对比,这时他就十分羡慕和期盼黎书慧了,要晓得黎书慧在这种场合可绝对是最最厉害的主导者。吴秀珍的事已经在很多地方摆谈过了,但又没在罗旺村罗清赋老房子的坝子里摆过,更没同眼前这群人摆过。朱慧芬找扶坝那先生的事也没摆过,封家几弟兄的事更受大家的欢迎,还有房子复垦多少亲兄弟姊妹为争土地面积撕破脸皮,谁家妯娌婆媳因为某某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还有许许多多经年以前的,隔几道弯拐几阵风听来的……
信有两姊妹相互戏谑,张家这辈子为什么没发财发家呢,其中最大的原因肯定是大家甚至包括婆婆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这些闪光点。不论说书也好,当记者当广播员也好,哪怕就是个吹龙门阵的,绝对是个中翘楚高手中的高手。
“晓得究竟判个啷个结果啊,可能这哈儿已经判完了吧,说是今朝判呢。”说是摆龙门阵,又大多数总是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总瑟缩在某一处妇女太太们的中心位置里,面上傲慢又充满忧虑。浑浊的白内障使人们分不清她到底在张望什么:“喊是喊一哈都参加,走这里来了也没去得成,晓得潘天发又从哪里听来的说是几弟兄都要遭教育欸,谈老大的责任还要大点,不晓得究竟啷个说。
以我谈也没啷个好判的,该一哈都抓进去好好教育哈,几弟兄那小时候余明莲啷个拉扯他们的,死的时候就拿一根草席就把她裹甩了,该着报应。”
她摆龙门阵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信誓旦旦或绘声绘色,而总是轻言细语的,悄悄咪咪的,眼睛不时扫你一眼,含笑带骂,使一圈听众看客都挪不动步:“还以为要打死几个呢,这场架是躲不开的,早好几年我就说他们要把老二打死呢,搞半天还是乃幺把老大打趴了。几弟兄也是大哥不说二哥,哪个都差不多,他这还没有以前那些年生的几弟兄打得狠。
封增林跟封增勤两个,扁担锄头的拿着追过好几根田坎,不是惊点儿把封增勤打死了吗?余明莲赶紧来找周清芳,两妯娌你拉我我拉你跑到那棕涧潭去个人拉个人的才把两弟兄分开了,把封增勤打得好几个月出不了门!那阵儿哪个管呐,鬼大爷来管,你打了就打了,打赢了你歪,打输了该背时,还像现在这样挨着碰着就是劳改就是判刑告你吗?要说打架,那些年生的架谈不完,为争水也要打,为块土也要打,为个牲口也要打,为娃儿挖折耳根挖错了田坎也要打……”
老张时常羡慕的望一阵她们,又半张着嘴造孽的望堂屋里的棺材。人死了都是会变相的,有的人在你身边一辈子你不惊觉他长什么样,可只要他咽了气你再瞧上一眼,必定午夜梦回想起来的都是那张已经僵硬了的,深陷的像涂了一层青黑色眼影的眼眶和骨头凸出来的白得瘆人的脸。恐约如此,再至亲的孩子长辈过身也是不允许近身目视的。
罗清赋大约也是觉得终于解脱,走时面上一派祥和,只是罗明先母亲过身得早,之后一直没有再续,两姊妹一味由他个人拖大,父女之情格外深厚,再是解脱,犹不舍痛哭。父母不在了,从此维系兄弟姊妹情义的纽带断了,想再回家来随心所欲喊爹喊妈,想再有人依靠惦念挂心都不可能了。
再一个罗明先不像妹妹明凤屋里快活,在公婆面上说一是一,妹婿周璨也有脑筋会找钱,屋里吃穿不愁,罗明先由此愈发伤心得人都跟着消瘦了一大圈。
忠信不是会哄人的人,只有贴心的信欢时刻站在母亲身后,信有跟伙伴们在外疯跑一阵,转来也规规矩矩劝慰她,令她想来稍觉宽心些。
黎书慧同老太太们还在谈论吴秀珍母女:“晓得那两娘母啷个判啊,架先说的恁恼火呢,一哈又是要枪毙,一哈又是要劳改,晓得究竟啷个是真的啊。你这些又不晓得,要警察才晓得,这哈也一味听不到信了,头回打谷子喊她们明兰转来装谷子她都说没判呢,不晓得这后头又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