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拍着腿,耳朵听着,并不出声气,黎书慧回头看他一眼,又接着道:“晓得忠承做的是不是跟潘运做的一样,又没得个休息,一年也看不到钱,不晓得他还在做没有,谈中秋转来也不晓得转来不。”
“忠信在屋里没有嘛,他啷个说,在说马上十几号要去签字欸,曾丑儿他们都已经签了。华儿吃那碗饭,有啷个政策他未必不晓得吗。人人个个儿都谈拆,晓得拆了到底有啷个搞头啊。”她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在一盆泛黄的大米里挑石子和虫子,扔到地上,里头还掺杂许多大米。把脚边的牲口高兴坏了,她脚一踹,拿靠在门上的响杆一挥,立马鸡飞狗跳:“滚球开,光晓得吃,屎到处摆……潘天发硬是找不到事,卢定芳就说他一味最喜欢跑腿,以前给王黑娃跑恁多腿,这哈儿又跟吴秀珍两个跑。”
老张一直不开腔,她也不说话了,灶膛里传来竹杆爆炸的声响,她捡完了米,端回灶房下锅,听老张道:“背篓里的东西捡起来。”
“买的啷个好东西嘛?”黎书慧果然高兴起来,看一眼他不露声色的脸,捡开袋子,笑容更甚:“今朝还大方,还买馒头……她送你的吗?不要钱?”
“哪个送我啊!”老张憋不住笑起来,心事压身,又很快整理回平淡的表情:“走到那里来撞到了,你那嘴好吃的欸,四个馒头两块钱,免得你吃不到心里欠着。”
“要心里欠着!”黎书慧拿着馒头端盆进屋里去:“我要天上的龙肉星星你没见给我夺下来!”
米下了锅,再出来看背篓里还有什么:“还割了块肉?”
惊讶的看他一眼,又仔细看肉:“要吃新鲜肉?腊肉那里不是还有吗?还割块肥板?你割块肥板来整啷个。”
由她惊喜到惊讶到怀疑到嫌弃的声音可想老张面上的表情变化:“……肥板?我说是保肋肉欸。”
夸奖没得到,倒暴露了自己不识货的短处,尴尬的笑了笑,眼睛望着她和肉:“……哪样不是吃呢,肥板你多爆哈就是,肥的不卡牙齿,你不是一味喊卡牙齿吗?煮烂点,不要牙齿就能吃。”
黎书慧怀疑的盯着他:“你莫遭人家骗啦哟,哄你是保肋,弄块肥板给你。”
“他怕——”他端正神色,眼睛望向外面,看晒到屋檐下的太阳,看老牛水汪汪的大眼睛,又看地坝咯咯咯咯叫的牲口:“哄年轻人还差不多,他哄得了我……去晚了,在忠信那里多坐了阵儿,去的时候没啷个肉了。”
“你这个肉,送我我还有考虑哈……”黎书慧一面嘀咕,一面拿到灶房去:“又还烧也不烧哈,毛毛乎乎的,上面毛还恁长根家,拿来啷个吃啊。”
“……”老张像马打喷嚏一样用鼻子喘出两口气,又捶一捶胸口,干脆破罐破摔,就是这个样了。直起上半身把边上长板凳拽到躺椅前面来,两条腿往上一架,厚着脸皮心安理得摸烟出来抽。
黎书慧咂着馒头在灶房和坝子进进出出拿剩饭喂狗,摘菜,嘴上同老张念:“一哈都要搬走了,李敏跟小川结婚出去了,黎华英两娘母走三江去了,就只有李拜子一个人在屋里,说是黎华英像骂畜生一样骂他他都不走。”
“他拜子走不动不是不走。”老张已经不那么热了,可他忽然就是想更安逸更凉快一点,于是一抬屁股爬起来把头上的吊扇打开来。可他的烟还没点着,吊扇一开,风呼啦呼啦转,黎书慧在门口骂他蛮骨头发骚,他仍坚持挣扎一阵,实在点不着,再次爬了起来。
黎书慧摆完了李拜子又摆王小川和李敏:“他还要感激他们老汉,不是他老汉死了黎华英还不会恁快同意他两个。恁多人都看到了,看你这回有几张嘴说的清楚,睡个瞌睡都脑壳挨脑壳的。架先说要十五万一分不得少欸,后面不是五万块钱就把姑娘甩出去了?我还慢心说她不得同意呢。”
关王二屁事,没有李兵在黎华英面前吹牛他两个能成了?老张在心里念,没有风仍然点不着,搞了半天才发现是没油了,哀叹一声,爬起来去中间屋拿油来灌。烟在嘴里舍不得拿下来,耳边听老伴儿絮叨:“在生没做好事,死了还凑了不少德,媳妇也娶到了,罗昭全在他门口摔一跟斗把病也摔好了,也不梦游也不到处跑了。底下封大还笑欸,到地下跟阎王菩萨当活鬼去了。”
那油还是去年冬月间信好周末放假给他带回来的,只剩矿泉水瓶子底了,一滴不剩倒进去,恨不得再灌点水涮涮。
终于点着了烟。
出来门口站黎书慧身后望一阵,王正书两口子必然卖西瓜去了,忽然想到下石坝去一趟:“还有好久吃饭呢?”
“啷个嘛,就饿了吗?早上喊给你煮面你不要,空着肚皮就开跑。”黎书慧抬头来望他,忍不住笑:“饿了那里吃馒头,你不是买了馒头唛。哪个喊你买来不吃呢,买的四个那里还有四个……还十一点,饭将沥起来,还没上汽,忠传还在底下挖洋芋。”
老张便不言语,背着手从梯步下田埂到下石坝去。
“又谈饿了又走哪里去嘛,这个人才是。”猜他是出门望秧子水,黎书慧自回屋煮饭。
从秧田到下石坝,一路秧苗拌客膝头,秧子出穗有一阵,有些日照好的地方已经打黄。老张一路往田埂过去。走到财神菩萨上面竹林旁的大石包嘴上去,能看到上石坝朱慧芬房子将将冒出来的瓦尖。不知是否心里作用,即便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再看看,脑海里跟着牟明亮说的话一阵浮想,多看一眼心头都忍不住打冷噤,可那里并不能真正看到李毛儿的房子。
虽然满山都荒凉,有人住的一亩三分地还不至于人迹罕至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