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还没有正式上班,仅有照顾病人的家属拎着早餐进来,或扶着病人端着脸盆毛巾出去。两人的一支烟还没抽完,刘达从楼下气喘吁吁跑进病房里,两人望见,也熄了烟大步回房里去。
“马上护士来推你进手术室,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这个霍主任的医术你绝对放心,你之前也动过手术的噻,不用担心,麻药一打,点儿感觉都不会有的,不痛,不怕。”
“你哭吧,娃们还都在,你不怕笑的话。”老张咧了个笑脸,又跟子女们道:“喜欢哭,最怕疼的人。”
刘达笑道:“没那么吓人,没那么吓人,不怕,放放心心的。”
“嗯,放心。”黎书慧窝在床上,嘴巴不停的蠕动着,又找不到什么能说得出口的话,便就这样一直焦虑的蠕动着。
忠信潘达刚走到病房门口,那边医生护士也走到门口来了,刘达又上前同他们开了几句玩笑,有护士上前跟黎书慧核对了信息,问了些先前已经问过的情况后,几人合力将她抬上手术床,人就这样慢慢往右边最尽头的手术室去了。
黎书慧躺在那床上,眼睛一直不停的转动着,一会儿看看老张忠传,一会儿看看忠信潘达,一会儿又看看推车的护士医生,她的嘴紧紧的抿着,又蠕动了几下,仍继续紧紧的抿着。
忠传望见了,凑进来小声问她:“怎么了嘛?”
她不说话,像完全听不到看不见一样,仍不时望望眼前,路短,不一会儿就走到手术室门口,护士拦住一行人,独自将她推进了手术室里
她那边开始动手术,另外一个医院里医生这时也上班开始查房了,童医生大步流星走进走廊右边的其中一间房,笑着问里头躺着的人:“啷个样嘛今天,吃早饭没有?”
房间里却只床上躺有一个人,老爷子并不在,医生惊讶了下,问其妻子:“老师出去啦?”
躺在床上的妻子嘴巴微弱的咀嚼着,直视天花板的眼睛努力想转过来望一望说话的人,她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在被子里紧紧的捂着,这便好像是一具躺在被子里的骷髅,饶是天天在这样的乡下小镇医院里看到,年轻的医生还是忍不住叹气,大步走到病人身边去牵被子:“被子不能捂这么紧,不好,还是要保持适当的凉度。”
病人微不可见的笑了笑,又很快将视线转回天花板上了。
“那我等会儿再来,等老师回来了再来。”
他看师母用力的抿了抿唇,只当她晓得了,又望了病房一眼,这才大步转了出去,那边窗台底下的装衣服的袋子好像少了。
原是老爷子拎着脏衣服袋子回家去了,昨晚大小便脏了一身,早上一直到八点多忠旭还没有送饭来,想是孩子娇气脱不开身,他便自己拎衣裳回去,再给老伴儿带饭来。
他从后街的老巷子回去,那巷子即将面临拆迁,如今已经鲜少有人从那里经过了,这样,他才能在那条巷子里走的格外安心。从前舒庆从这条路回他外婆家,时至今日,记得最多的关于儿子的事还是那时候他在这羊肠小道上一蹦一哒的随着老伴儿一起回去的身影。
之前有一阵儿也带赵盈来这条巷子走过,孩子越长大越皮,常常走在前面大人还撵不上她,他在后面一面感叹一面追,那奔跑的小小身影和清脆的笑声如传承一样再次印刻在他脑海里,他后来时常想,儿子去了就去了吧,或许他的将来要像他母亲那样有许多苦难要受,在快乐的时候死去,比在苦难的时候死去可安逸太多了。
今日不赶集,街上格外清冷,老车站因为已经被拆除了一半也显得十分破落,他从那里匆匆经过,想起来自己从前年轻时候的许多光景,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整日背着就诊包到处给人看病,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餐饿一顿,时常深更半夜还在回来或出去的路上还以为那就是最艰难的日子了。哪里是呀,哪有什么艰难不艰难,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等你跨过去了再看,你等几十年后再看。
桥上碰到山上下来卖菜的老翁:“哟老师傅,恁早呀?吃饭没有?”
“还没有呢,准备转去就吃。”他停下来笑着回答那挑着菜正匆匆往菜场赶的人:“啷个今天恁暗才来呢?”
他摆头一笑:这是第二回哦,头先已经担了些来卖掉了,我看今天卖菜的人少还好卖,我又转去办了些来卖,再在土里养两天怕它起苔欸。”
他人说着话,已经拐进河边的羊肠小道里消失不见了,老爷子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那两面竹篾混着黄泥巴搭出来的门面房从前多金贵令人艳羡,听说马上也要拆掉了。
他回首一面望自家的房子一面慢慢往桥那头去,房子是舒庆他们结婚时建起来的,透过外面满墙的黄色灰尘,依稀想起来当时那崭新的粉色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出的金光和周围无数的感叹目光,一晃竟然上十年过去了。
走到坝子里,他有些惊讶,大门还从里头插了插销的,难道忠旭和孩子这时候了还没有起来?他在门口轻轻推了两下没推开,静默着站了会儿,从身上摸出钥匙来开旁边的灶房门,那灶房里头还有一扇门,从那里进去,能一直通到二楼阳台,阳台的楼梯下来再去一楼堂屋。
屋里有男人说话,赵盈也好像在嘤嘤昂昂的哽咽,声音像从楼下忠旭的房间传来的,他心里慌了一下,瞬间开始控制不住的咚咚直响,仿佛有人在他心里拍皮球似的晃动,摸着黑一路慢慢往楼下去,那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喊他不要走,问他还有啷个话要说没有?他走了吗?”
隐约还有赵家三婶的声音:“恐怕是要走了哟这天都亮了呢,好大半夜了。”
又听男人问:“走了没有?赵舒庆走了没有?你不要怕,他是你老汉的嘛喊他不要走,拉住他。”
三婶道:“恐怕不得行咯,他怕太阳的嘛这个东西,这哈儿已经八九点钟了呀,就再是他老汉他还是个人有条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