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依安做了长长的梦。
明明在濒死的走马灯里,她最后看见的人是钟澍。
在梦里,却无限重复顾烈辛跳崖时的场景。
苍白寂寥的天空,浅灰色的断云低沉的浮动,海浪拍打崖壁,卷起白色的波涛。
丛林密不透风,裹挟着草木腐烂的味道,简依安穿过小路。
黑衣人一左一右手中端着枪,清瘦苍白的少年绝望地站在悬崖边,枪口对着他。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想靠近,却不敢。
少年回头眷恋的看了一眼来路,似乎看见了躲在树后的人。
嘴边浮起一丝寂寥的笑意,用嘴型说了句,再见。
简依安想抓住他,子弹穿过肩膀,她扑倒在地面。
疼痛感瞬间爆发,鲜红的血蔓延开来。
画面一转,简依安自己站到了悬崖上。
而端枪的人,变成了顾烈辛,枪口抵在太阳穴上,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脸严肃的钟澍,她好像做错了事,钟澍正在批评她。
随后钟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钟澍!别走!钟澍……”
简依安声嘶力竭地喊着,钟澍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枪声响起,丛林中的白鸟四散而逃。
*
病床上的女人在梦中呓语,而坐在对面看她的男人,眼底一片乌青。
他听到,她在喊钟澍。
呵,在梦里也在想着钟澍吗。
昨天夜里,从天台下来之后,顾烈辛仍是躁郁不安,坐在办公桌前,企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工作软件上,他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顾总,您还在公司吗?方便去看一下简依安吗?”
是程硕发来的消息。
顾烈辛已读不回。
这小子……恐怕还不知道简依安今晚在他这经历了什么吧。
程硕不气馁,继续发送消息。
“我这边收到了扫地机器人信号丢失的警报,不排除是使用者遇到了危险,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尽快去查看一下。”
顾烈辛冷笑。
贪生怕死的女人,她能遇到什么危险?
顾烈辛又埋头处理了下工作,心头却像有根弦在不停地被人扯动。
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消息,这才想起手机被他自己关掉了。
这会开机,警告通知不停地刷新,竟快要把消息栏挤爆了。
瞳孔微缩,微微不安的心被骤然揪起。
最后一条,是黑底红字的最高级警报,简依安在gy商场交叉路口处休克。
他立即起身,开车往地标方向追赶。
白色的救护车在前面跑,黑色的迈巴赫随之追上。
方向盘上的手骨节微微泛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但不能否认的一点是,他不能置身事外。
*
急诊室里,看见满身脏污的她,他变得手脚冰凉,心脏……忽然刺痛。
清创之后,他在病床前守了一夜。
坐在陪护凳上,顾烈辛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他恨他吗?当然是恨的。
恨她的背叛,恨她的欺骗,又恨她间接杀过自己。
但……除此之外呢?
他不希望她过得好,又不希望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伤。
正如现在,她昏迷,他却不比她好受半分。
他起身,准备出去抽根烟,却听见她在说梦话。
她在喊“钟澍”。
她,一直以来,都是不在乎他的。
哪怕在梦里。
他起身,走进楼道抽了根烟。
刚才他那颗纠结混乱的心,此刻又慢慢地铸起了厚厚的城墙。
尼古丁能止痛,所以他迷恋至极。
那她呢?
他为什么不愿放手?
*
回到病房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醒了,红着眼看他,空洞的眼神无悲无喜,疲惫中流露出一些清浅的恨意。
他莫名心虚,避开了她的目光。
“喝水吗?”顾烈辛从保温瓶倒出温度适宜的水,眼神有些闪躲。
简依安看着他。
顾烈辛垂眸:“喝吧,热的。”
简依安接过水,直接泼在了他的身上。
温热的水倒在单薄的衬衫上,立即湿了一大片。
顾烈辛垂眸,看到充满怒意的眼神,罕见地生出愧疚。
“这是医院,要发疯回去发。”顾烈辛轻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又单手倒了一杯水,“赵刚的事,我会严肃处理,你脱水太久,不喝水不行,先把水喝了。”
简依安接过水,颤抖着手再次泼在了顾烈辛身上,声音沙哑地说:“走。”
意思很明确,她不想看见他。
顾烈辛看她虚弱的样子,语气软了几分:“等会儿会有人来照顾你,有事跟林助理打电话。”
说完,他拿出一部白色的女款手机放在桌上,起身出了病房。
颀长的身躯留下一道寂寥的背影。
*
在医院躺了快一周,简依安出院的时候,在医院的围墙的外侧,隔着铁围栏看见了赵主管。
她提着东西在出入口张望着,见简依安出来了,双眼瞬间放光。
赵主管之前到她病房来过几次,威胁恐吓利诱都用过了,就是要简依安能放她儿子一马,最好是能签署谅解书。
简依安拒绝她,她就闹。
因为闹了太多次,后来直接被医院拉进了黑名单,医院保安看见她就赶,再也进不了住院部。
简依安也能安心养病。
此刻,她提着一筐果篮,见到了简依安出了大门便往她身前凑近,香蕉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显然是准备了很久了。
“小简啊,这个你收着。”原本刻薄恶毒的表情,此刻却变得谄媚殷勤。
简依安只觉得虚伪和恶心。
林助理和司机帮她挡在身前,跟赵主管拉开了距离。
赵主管见简依安不能近身,直接当街跪下,给简依安磕头:“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你就原谅他吧,我们赵家就这一个儿子了啊!”
简依安往前走,赵主管就追上来,继续在她的前面磕头。
直到简依安上车了,赵主管拦在车前,继续磕头,额头磕破了,留下血迹。
也引来了越来越多围观的人。
简依安叹了口气,对林助理说:“你们放我下去,我有些事想问她。”
林特助神情严肃地提醒:“简小姐,这个人很难缠,有危险。您有其他要求可以直接联系顾总……”
“放我下去。”简依安重复。
林特助帮简依安拉开了车门,站在简依安身侧,是能保护她的距离。
见简依安下来了,赵主管立即起身,随便抹了两下额头:“小简啊,我儿子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他对你没有恶意的,他现在已经知错了,在看守所里关了这么多天都饿瘦了,你就原谅我的儿子吧……”
简依安没心情去听施暴者的境况,便打断她:“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会考虑。”
赵主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问,你问,我一定回答。”
简依安吸了口气,说:“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是顾总安排的?”
赵主管愣了一下,随后猛地点头,声泪俱下地说:“是啊,我们小人物那会欺负底层人呢,都是顾总指使我去做的啊!”
简依安:“包括言语羞辱,包括安排加班?都是他吗?”
赵主管忙不迭点头,哭诉声中带着委屈:“对啊,就是顾总安排的啊!我在这当几十年的主管了,对上级下级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来都不安排加班。不信你就去问别人啊,小简啊,我怎么可能针对你呢?这些都是顾总交代我去做的啊!”
林特助听到赵主管这样甩锅,神情严肃了几分,冷斥道:“顾总待你不薄,你不要恩将仇报。”
赵主管看到有人拆台,眼神立即变得凶狠:“林毅,你个顾总的走狗,你别插嘴!”
简依安嘴边浮起一丝冷嘲:“知道了,谅解书,我会签的。”
赵主管凶狠的神情变成喜悦:“好好好,太感谢你了,小简啊,就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这篮水果你拿去。”
“你自己留着吧。”简依安说完便转身上了车。
见车远去,赵主管默默地拿出了藏在水果下的匕首,放进了荷包里,随手把果篮扔进垃圾桶。
赵主管笑得阴险:“小犊子还算是识抬举。”
否则,她是打算一命换一命的。
敢威胁她儿子的人,她就算判死刑,也要灭了她。
*
到了车上,简依安说:“麻烦您把我送到前面的地铁站吧,我自己坐地铁回去。”
林特助说:“顾先生要求我务必将您送到顾氏,再说了,赵主管没走远呢,免得她再碰到了骚扰您。”
简依安点头:“那谢谢你了。”
林特助看出了简依安眼中的不情愿,觉得还是有必要帮自己的老板解释一下:“简小姐,顾总之前没有对赵主管下过任何让她欺侮你的命令。事发第二天他就把赵主管赶出了顾氏,她刚才就是为了她儿子脱罪所以甩锅和诬陷,她说话就爱……”
“添油加醋是吗?”简依安打断她。
林特助踌躇了一下,说:“……是。”
呵。
简依安冷笑。
就算顾烈辛没有下令,但他身为管理者却也没有制止,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她能理解当初为什么陈菲宁愿留案底也不同意调解了。
那些施暴者,只是赔钱或者进去蹲几天就可以重新开始新生活。
而受害者,只是短暂地得到了保护或者安慰,便要带着满身的伤痕在绝望中一日又一日重复。
受过的伤不会因为道歉而消失,而是在身上烙下印记,永远无法消除。
所以不调解,是手无寸铁的她们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最后的反抗。
至少,对于暴力,对于不公平,她们不是无能为力。
简依安闭眼,谅解书,只是她一时的退让。
她有自己的报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