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暑假,这是冬荣最快乐的时刻。这年暑假,大哥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二姐带着小丽从天津赶了过来,大姐也带着黑丫头从农村过来了,有了两个小姑娘陪伴,冬荣反而更开心了。
不知为什么,冬荣从小就爱干净。家门口,胡同里的厕所,是为大家应急用的,粪车要许久才过来淘一次粪,夏天,里边的蚊子苍蝇,嗡嗡的飞的,坑边上到处都可看见白呼呼的大蛆。有时错过了淘粪,粪水流的满地都是,人们要赤脚趟着粪水走过去如厕,回家还得从井里打水冲脚。到了冬天就更可怕了,粪水会在地面上结成冰,黄黄的,一走一打滑。冬荣每次去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念着,别摔倒别摔倒,千万别摔倒。要不然摔在粪冰上,不但疼而且还脏的很。街面上的厕所要干净的多,但是走的太远,内急的时候或者大晚上的时候就不太方便了。冬荣嫌厕所臭,尤其是上大号的时候,在厕所里蹲的时间长,每次上完厕所都觉得身上头上都被熏臭了。尤其在夏天,汗臭味儿,带着熏臭的味道。所以每次冬荣上完厕所都要洗个头,要让自己干净起来。晚上她尽量少喝水,少上厕所,夜里小便便要用到尿盆,但是倒尿盆也是有学问的,北京人讲究的是一大早趁人没看见的时候不注意的时候,最好还是天黑的时候就把尿桶给倒了。免得让人撞见,因为听说撞上倒尿桶的人,这个人会一天的不吉利一天都倒霉,所以为了免得人家讨厌自己,一定要早早的把尿桶倒掉。
可是镇子东边儿砂轮厂里边的上海人,却不是这样。这些人说是上海人,其实后来打听他们很多老家都是宁波那边的,他们的作息和北京人很不相同。习惯,早上把自己收拾得利落了,吃了早点再去倒尿桶。这个时候,一般天都已经大亮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这些出来倒尿桶的上海女人,一手提着马桶,一手,还要热情的见谁都跟谁打招呼。如果碰到同乡,自然是一通乡音,叽哩哇啦的聊上一会儿,两个人都提着马桶,只不过一个是正要去倒,另外一个是刚倒完。北京人碰到这样的场景,只好低着头,尽量绕开,假装没看见她们。可偏偏有时她们会从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一边摇着粪桶,一边热情的打着招呼。北京人碰到这种情况,真是左右为难。又不好意思不搭理人家,但是又实在不愿意去瞧见那粪桶。只好挥挥手,匆匆走过。
所以说人们的不同习惯,可能就会带来误会,发生冲突。
冬荣,习惯上完茅房就洗头,至少要用毛巾擦擦头。现在黑丫头,小丽,两个小姑娘由她来领导,她便把这条也当成了规则去执行。黑丫头大了,会反抗了,见老姨儿又拿着桶和毛巾走过来。慌忙卷起两条辫子,握在手心儿里,一边拨弄着脑袋一边大哭,说什么也不肯洗。为这个冬荣这个做老姨儿的没少打她,当然说是打,顶多也就掴击几下屁股而已。闹得厉害了,冬荣的大姐便会出来阻止,不让冬荣给黑丫头洗头,冬荣没给黑丫头洗成头,便认定不喜欢这个外甥女,理由是这个丫头护头,不讲卫生。可是天津来的小丽不一样,她还小,只有两三岁,所谓三岁看小,八岁看老。这个小丽,从小就喜欢漂亮,冬荣便把自己的洁癖思想也灌输给了小丽。每次上完厕所回来,她都要给小丽洗头,然后抹香香,小丽倒是也很喜欢,任老姨儿摆布。尤其是在抹香香这个环节上,冬荣又用手指挑起一块豌豆大小的上海出产的菠萝蜜。往手心一抹,双手合十揉搓均匀,再轻轻的抹在小丽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一边抹还一边问香不香。刚能说上几句完整话的小丽,大眼睛扑扇扑扇的,小脑袋使劲的点头答道:香,特别香,香的都能引蜜蜂招蝴蝶了。
听小丽这么一说,冬荣干得更起劲儿了。而且对小丽的喜爱程度又增了一分,她像抱洋娃娃一样,把小丽搂在胸前,一口就亲了下去。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她二姐小丽妈逮了个正着,急急的跑过来拦住:不许亲小孩子,人嘴都臭,越大越臭,亲了小孩子,小孩子脸蛋上就会长雀子。还有啊,别老给小丽洗头了,院子里风硬,别感冒了。说完就把小丽抱走了。
冬荣叹口气,眼巴巴的看着这么个大玩具,让二姐从怀里给抱了回去。
二姐对小丽的照顾,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这也难怪,她好容易才有了小丽这么一个女儿,娇生惯养,在她这里都不为过。她自己省吃俭用,但从来不亏待女儿,别看小丽小,但是从来不捡别人的剩儿,天津是个爱美的城市,衣服的式样也比北京来得多。小丽妈常常去券业场逛,虽然自己买不起,但只要有新衣服的样式出现,她就会仔细打量。力求记住每一个细节,比如说袖口怎么收的,腰上有没有带扣之类的,回家自己买块布头自己裁剪。虽说不布头要比成衣便宜很多,但经过二姐的手一改,小丽身上的裙子一条一条的都贼漂亮。只有一双小红皮鞋是从商场买的,小丽很喜欢这双小皮鞋。但是就是这双小皮鞋,差点惹出一个大麻烦来。
难得有一个休息日,王四先生又提出带全家人出游。
可是有一段小路,因为刚下完雨比较泥泞,小丽还小,分不清哪块儿地儿硬,可以走过去,哪块地软的,结果一下子踩进了泥水坑里。小红皮鞋的鞋面,鞋帮儿,鞋底儿都沾满了泥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在小丽看来,自己心爱的小皮鞋弄脏了,那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她立马大哭了起来。哪儿也不肯去了。小丽妈从路边揪了些草叶,给她把鞋上大块的泥巴都擦了去,但是鞋上还是可以看见污渍,所以小丽仍然哭着不干,还大声嚷嚷着说:老姨儿说了,女孩子只有干干净净的才漂亮。鞋子脏了我就变丑了,我不要当丑小鸭,我要当漂亮的高贵的白天鹅。
大人们听了都知道这肯定是冬荣给她讲了什么外国故事。而且这爱干净的毛病大约也是冬荣给她洗的脑。王四先生俯下身来,哄外孙女儿说道:小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公主,我们一起出去玩,姥爷给你买好吃的行不行?无奈小丽,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要把鞋子弄干净,其他的事情东西都是老白。怎么哄也没有用的,最后她大姨儿火爆脾气上来了:别哭了,给你洗干净就行了。
没想到这招却真的管用了,因为小丽的理念中不干净的东西洗洗就干净了。干净了,就又变漂亮了。所以洗干净这招是管用的。
这么些个大人没有想到一个两三岁的娃娃,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可是总不好对一个吃屎的,不懂事的孩子动粗,更何况这孩子的妈妈还是多愁善感的二姑娘。别待会小丽没怎么着,二姑娘到吃了心,不高兴了,谁都知道二姑娘是极其在乎这个孩子的,这可是她的命根子。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小丽,所以大家只能依着这个小娃娃,高兴而去,扫兴而归,不,都不算是归,是半途而废。
回到家,小丽妈在井边上用软布蘸了水,把小红皮鞋擦干净,小丽,就像个小监工一样,在旁边盯着,一会用小手指指这儿,一会儿又用小手指指那儿,说这儿有一块没擦干净,说那儿还有一点点污渍。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像安了雷达一样,一扫过去,任何一个小小的瑕疵,都逃不过去。冬荣妈见了心疼女儿,怕累着二姑娘,本来二姑娘就身子弱,在井边蹲了一个小时了,别待会儿再累晕过去。所以她一边拎了个板凳,让二姑娘坐,一边儿过来劝劝小外孙女儿:那鞋底儿,本来就是用来踩地的,上边有点儿泥是没什么事儿的,你刷的再干净,到时候往地上一踩,不又坝址上土了。所以让你妈也歇会儿吧,差不多就得了。
小丽听了又大哭道:不行,老姨儿说了,好孩子就得干净,不可以学黑丫头,护头,又脏又丑。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本来黑丫头没去成公园,心心念念好久的了,却让着小丽给搅黄了,心里就憋着一肚子的气。现在又听小丽这么一说,敢情连老姨儿也嫌弃自己,不如小丽干净漂亮。本来从小出生在农村,从小就在地里帮妈妈干活的黑丫头,就很自卑胆怯。听了这话,她拼命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也哭不出大声来,只是挤在妈妈的怀里,不停的用妈妈的衣服擦眼睛抹鼻子。冬荣的大姐,见女儿这样也心疼了,又不好说小丽和冬荣一个不字,只好拽起黑丫头和小秃子的胳膊,一手挽着一个说道:走,咱们回家去,在那儿没有人嫌弃咱们。
王四先生见状,忙过来拦住大女儿,一股邪火冲冬荣发过来:都是你,干净干净,干净的也要有个度,这么点儿的孩子都让你给教坏了。
本来冬荣刚刚听了小丽的话,就是一愣,没想到自己有口无心的一句话,竟被小丽这么秃噜了出来。正待在院里不知所措,这句话一旦说出,冬荣知道这句话就像一个重磅炸弹一样,一经抛出就会炸了锅,得罪了黑丫头是小,更糟糕的是得罪了大姐,本来冬荣已经很自责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现在父亲也开口训斥自己,冬荣也算不上个大人,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脸皮薄的时候,听了这话,便也哭了起来。她现在觉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边小丽妈见小丽一句话,弄哭了两个,又急又气,而小丽还在这里不依不饶的吹毛求疵。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下,把那双小红皮鞋丢在了地上,冲小丽吼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快去给大姨儿道歉。
小丽妈知道小丽这一句话成了挑拨自己和大姐之间关系的导火索,本来自己身子就弱,爸爸总是给自己送医送药的,大姐看在眼里,但是明面上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风凉话,但心里是怎么想的,总要合计合计,现在可好,姐妹两个的关系,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可是小丽一个三岁的孩子,哪里会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她只是知道这是头一次妈妈冲自己发了这么大的火,而且还当着好多的人,她先是一愣,而后嚎啕大哭。
一时间,小院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总要有人来主持大局,冬荣妈站起身来吼道:当家的好不容易歇一个星期天,累了一周了,就这么会儿得空的功夫,你们跟这哭什么哭闹什么闹。兰子,你要带着两个孩子去哪啊?这么多张嘴,还等着你做饭吃呢,赶紧去做饭去。二丫头,你也刷鞋刷累了,去进屋歇会儿躺着吧。小坠头,冬荣,小秃子,黑丫头,你们几个去上街面上给当家的打瓶酒回来。说罢,冬荣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了小坠头。兰子和二姑娘,看妈妈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虽说自己已经也是当妈的人了,但是在妈妈这里,自己永远是小孩。必须要做乖乖听话的女儿。所有人都按冬荣妈的吩咐,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了?王四先生又嘱咐小坠头,带一支红色的鞋油回来。听他这么一说,冬荣妈撇了一下嘴,瞟了一下王四先生。随后,冬荣妈抱起孤零零的站在井边的小丽:你看,姥爷让小舅舅去给小红皮鞋买香香去了。小丽洗完脸要抹香香,这小红皮鞋洗干净了也要抹香香,这香香啊是红色的,待会儿往皮鞋上一抹,就跟新的一样。我们小丽就又有一双新的小红皮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