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目光一顿,转过头去背着二人盯着周昱,她可以和李夫人继续掰扯,继续辩驳,但在这以李氏一家为天的大宅里,是否一切都是徒劳?
周昱迎上她的眼,她的眼怀愤怒和不甘,又添了一丝歉意和几分偏激。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撩袍朝李绥跪下,“属下僭越,愿在此跪到子夜以示惩戒。”
李绥看得懂,她紧紧地握住手,掐得手心生疼才能忍住她发红的眼,盯着垂下头的少年,看着他挺直的脊背,李绥终究还是回头去和李夫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母亲这话在理,便罚周昱在此跪到子时,您看如何?”
李绥点点头应下李夫人的话,李翘娇瞪着眼要开口,被李夫人带走话头。
“绥儿既然已处置,母亲便不好插手,驭下之事大有门道,你还小,所有不同的可来寻母亲。”
“多谢母亲。”
她再次福身。
“今后便该清楚,李府之内,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李夫人说完话便想带着李翘娇离开。
李翘娇不肯这样走,她的眼睛落在周昱身上,大有一种要盯着他跪到子时的趋势。
周昱的眼眸一顿,幽深的眼睛闪过一丝阴沉,他起身面朝李绥的小院,再次撩袍跪下。
少女站在牗边看着院子里跪得笔直的少年郎,院子的门并没有关上,李绥知道,门外有李翘娇的人守着。
只待她提前叫周昱起身便要抓自己的错处。
金乌昏黄,渐入西山,暮色苍茫,无星无月,唯有浓厚乌云,将小院衬得更昏暗。
从未时至子时,整整五个多时辰,李绥便也站了五个多时辰,连祝儿和清月轮流哄她用膳也未用。
她看着少年微微颤抖的身子,子时一到她便跑了过去,扶着周昱站起身来。
少年眉心微皱,隐在面具下不易察觉,陈绥看到他下半张脸神色不变,立起身后便松开她的手,站得很稳。
小院的门已被关上,李绥担忧地看着他,“阿昱,你还走得动道吗?”
不等人回答,她转头跑进屋里,亲自搬出锦杌,“你坐。”
周昱颔首坐下,院里唯有她二人同祝儿、清月,旁下的人已入眠。
他伸手摘下面具,只为了少女看到他神色不变的脸略微安心几分。
“无妨,一一不必担心。”
未等少女问话,周昱已抢先开口,“若是离了李府,一一可能自立?”
少女张开的嘴巴一顿,抿唇摇了摇头。
“我能带着一一自立,一一亦有祝家余人相助,我亦能帮一一查祝家之事。”周昱坐在那儿,十四岁的少年恍若身怀墨水的儒者。
“只是一一想以商行道想来困难,来日我便去考科举,这才好护住你。士农工商,商之最末,士族手段只需权势间一句话。”
李绥瞬间红了眼,她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浓厚的无力感。
可少年越从容,少女便越局促。
“待来日,李府以你非养女为名将我以擅闯书房重地为名扣在府中,得追杀我亦能逃脱,只是将来再入城需得在容貌上做一番伪装。”
“再有李氏夫妇知你乃祝家女儿,今后凡查及祝家一事皆知是你。”
李绥耷拉下肩膀,祝儿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咬了咬唇。
“最后,李氏已有二儿二女,见你一面便要认你为养女,当真会轻易放你走?李府暗卫十人、守卫二十八、小厮四十有余,门房不知,婆子、婢女不计。一一,我尚能安虞逃走,你习武一年不到,祝儿不过七岁,你入狼窝时应当是想过要面临什么的吧?”
李绥的哑口无言和少年的从容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李绥抬起发红的眼睛,盯着周昱,“你那日应我去查看时便预料过今日这一遭了吧?”
……
困住他们的从来不是计谋,而是弱小的无助。
诚如十岁的李府。
如今的酆国皇宫。
他从来能伸能屈,可终究委屈他在自己身边的那六年。
撑着脑袋,陈绥有些头脑发胀,不一会儿便趴在了桌子上。
后来她问过为何是罚跪。
少年没有回答她。
她难得在梦里,看到的不再只有无尽的火和祝家的老小。
她看到了,十几岁的少年跪在李府自己所住的小院里的身影。
一道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替少女轻轻披上一件外袍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周昱是以侍卫之名跟在陈绥身边的,这本身便于礼不合,故而他每日的住处也是不在德仪殿的。
德仪殿属内廷,周昱宿在外廷侍卫所里,在炕上挑了个空的位置便是那儿。
想来若是长风知道自己的公子居宿在此,定要念叨着让陈绥替他换个住处。
不比祝儿和清月在德仪殿,陈绥亲挑了个单间给祝儿、清月二人,原还想派个人伺候祝儿,最后被祝儿拦下,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进入住处,此时正是午后不久,午歇的人已起,见周昱入内来。
与他同塌的蔚期不由得惊奇。
“九公主此时不需要你跟着么?”
他听了几耳朵关于这个神秘的九公主的事,对九公主的了解不多,只觉着能安排周昱这个男子在身边伺候的公主定是备受宠爱的。
听说从宫外带进来的还有个丫鬟,从前养在寺庙里还能有婢女、侍卫带回来,足以见得是重视的。
屋里的人听到蔚期的话,纷纷凑过去。
“昨儿就想问你了,九公主是好想与的么?”
“是呀,我听闻前几日病了好些日子,这不是说在外头养好了吗?”
“你懂什么,刚回来,这皇家贵胄的,何况还是个小女孩。”
“要紧的是,公主同你亲近么?”
蔚期听着这话,总觉着有些别扭,插话道,“旁的倒还好,羡慕你呀,这会儿便能歇下了。”
周昱每日辰时至德仪殿,酉时回侍卫所,日日如此,蔚期倒羡慕他不必守夜。
几人见周昱面具戴着,惯了他这般缄默模样,偏是这日想多同他说几句,便不肯散去,往常这会周昱没有搭话,几人便散开了。
这屋共住了十人,金秋九月,屋里仍有一股很浓的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