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西门,守将郭登看着不远处缓缓开来的瓦剌大军,眉头皱得死死的。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次南下的是也先的主力,而不是以往数百上千的小股骑兵。
并且,与以往不同的还有,眼前缓缓开来的骑兵中,有一辆金顶赤壁的御辇,正是大明天子的座驾。
毫无疑问,这辆御辇只可能是太上皇朱祁镇的。
那么,车上坐的就是太上皇了?
郭登感觉非常奇怪,也先怎么带着太上皇来南侵了?用太上皇诈城吗?开什么玩笑,朝廷的旨意早就传遍了天下,也先也早就知道了大明会拒绝太上皇的任何旨意,现在带着他,还能是拿太上皇当挡箭牌吗?
郭登不禁暗笑了一下自己,为他这些胡思乱想感到荒唐,对着旁边的军士随口吩咐道:“找个眼神好的,看看车驾里的是不是太上皇。”
“太上皇长啥样?”军士也是个憨憨,直接问了出来。
郭登这才想起来大明天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见到过的,不耐烦道:“你别管长啥样,就让人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穿着明黄色衣服不就好了吗?蒙古人会穿明黄衣服了?”
“尊令。”憨憨军士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回来道:“启禀将军,看不清。”
这句话让郭登极为无奈,问道:“为何看不清?”
憨憨军士答道:“丁六说,背光。”
这个回答有点让郭登开始抓狂了,恨不得掐死这个憨憨军士,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因为城下的瓦剌骑兵已经靠近了城池,几名骑士驱马上前,大声道:“城上的人听着,我家太师送你家太上皇回京,速速打开城门。”
“你们骗谁呢?拉辆车过来就说是太上皇的大驾,你爷爷我可没那么容易被骗。”有士卒在城上嘲讽道。
瓦剌骑士也没生气,而是将御辇驱赶过来,拉开门帘让城上的人看。
郭登仔细一看,眼见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人端坐在御辇之中一言不发,年纪大约二三十岁,看起来还有些像朱祁镇。
“还真是太上皇。”郭登自言自语,随即大喊道:“我乃大同总兵官郭登,请陛下稍候。”说完便转身下城,派人去请山西大同府知府霍瑄、参谋大同军事左都御史沈固和镇守大同左少监陈公。
三人得到消息,立刻快马赶往大同西门与郭登会合。
等三人到齐,郭登便道:“外面来了一队瓦剌骑兵,护送着太上皇的御辇过来,说是也先要送太上皇回京。”
三人顿时一愣,陈公反应快一点,问道:“城下可真的是太上皇?”
郭登点头道:“离得远,看不真切,但服饰和车驾来看是。”
霍瑄和沈固对视一眼,沈固道:“先上城看看。”
四人联觉而行,上到城门上仔细观看,只见正如郭登所言,太上皇的御辇停在城门外不远处,被一群瓦剌骑士围在当中,只能看到一丝明黄色的人影从缝隙中露出,但是长相看不清楚。
霍瑄问道:“你们谁看清长相了?是不是太上皇?”
沈固和陈公都摇头,搞得郭登也一齐摇头,不再确定那人是朱祁镇。
“那怎么办?开不开城门?”霍瑄问道。
“不能开。”郭登立刻道,他是大同总兵,负责大同防务,瓦剌骑兵就在外面,大队离得也不远,如果开了城门,最近的瓦剌骑兵只需要几个呼吸便可以冲过来占住西门,为大队人马争取时间。到时候丢了大同,他郭登罪过就大了。
“万一下面真的是太上皇呢?”陈公问道,他是宫内的人,在宫中几十年,坐到这个位置也是朱祁镇提拔的,自然一切以朱祁镇的安全为主。眼见有机会可以救回朱祁镇,他可不会放过。
郭登沉吟道:“也先狡诈,之前就以太上皇的名义诈过城,但是被我识破,当时陈公也是在场,这次还来,估计车里的太上皇还是假货,不见得是太上皇真身。”
“这只是郭都督的猜测,未见得正确,如果城下真是太上皇,而咱们又错失良机,消息被朝廷知道后,我等下场必然凄惨无比。”陈公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郭登也不和他纠缠,而是看向沈固,他是左都御史衔,在场众人数他地位最高,自然是要他拿主意。
沈固思索了一下,道:“太上皇不能不救,大同也不能有失,我等还需齐心协力,想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郭登知道他是不想担主要责任,又看向了大同知府霍瑄,霍瑄没搭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盯着城外,仿佛光用看的就可以把太上皇看进城来。
陈公见沈固透露出救太上皇的意思,便道:“沈大人说了,太上皇必须救,郭都督快去打开城门,放御辇入城。”
郭登摇摇头,不说话,他可不敢放瓦剌骑兵入城。
陈公见郭登拒绝,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呵斥道:“郭都督,你这是不拿太上皇回京之当回事啊,小心我向朝廷参你一本,弹劾你见太上皇不救之罪。”
郭登无奈,只得道:“陈公公息怒,城外情况不明,怎能随意开门,万一瓦剌骑兵顺势攻城呢?届时不但太上皇救不回来,就连大同城内这十数万将士也要血流成河。”
陈公立刻跳脚道:“你个郭登,见太上皇回京不迎驾,莫非是有某凡之意,是想被诛九族吗?”
郭登也怒了,立刻道:“本官是大同总兵,奉旨守卫大同,迎驾之事并非本官要管的。倒是之前陛下有过旨意,凡大明文武官员不得尊太上皇旨意,不知道陈公公是忘记了还是没放在心里?”
“你”陈公还要再说,沈固插了进来,道:“别吵了,你们吵一天也吵不出个结果来。”
说完转向郭登,道:“郭都督,你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放一部分人进来?就太上皇御辇附近的那些人即可。”
郭登答道:“说句真心话,我担心那些人占住城门,到时候关不了门就麻烦了。”
沈固道:“本官的意思是,放这些人和太上皇进来,但是只允许到瓮城,郭都督可以提前埋伏一支队伍,到时候本官亲自去探查太上皇真假,若是真的,自然引太上皇入京,若是假的,那就直接下了城门闸板,直接剿灭他们。”
郭登想了想,拱手道:“此法可行,那我就去准备了。”
沈固点点头,道:“辛苦郭都督。”
说完转向霍瑄,道:“霍知府,你去安排人告诉城下之人,只许太上皇御辇和周围护卫骑士入城,让他们稍待,我这就安排人去开城门。”
霍瑄点点头,领命而去。
几个大嗓门的士卒站在城门楼上将消息喊了出去,下面的人立刻就听到了,只见瓦剌骑士中分出一个人,策马奔向大队人马,好一会儿才转回来,道:“我家大人说了,太上皇身份尊贵,让城内官员统统出城迎驾。”
沈固一听,便笑了,对着陈公道:“陈公公,事到如今,你还坚持城下之人是太上皇吗?”
陈公尴尬一笑,没有回话。
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城下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太上皇,瓦剌的目的还是为了诈城。
郭登这会儿也安排完人手走了过来,道:“我又安排了一个眼力好的老卒,之前见过太上皇,他说车内之人绝不是太上皇,脸上有刀疤。”
陈公还是尴尬一笑,事情的发展让他没法回答任何话。
霍瑄在旁边劝解道:“好了,好了,既然城下之人并非太上皇,那此事就算过去了,陈公公也是心忧太上皇,并不算过错,诸位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陈公听了,递给霍瑄一个感激的眼神。
沈固缓缓道:“既然如此,那郭都督就不要开冒险城门了,大同安危要紧。”
郭登点点头,然后问道:“那城下那群人怎么办?”
沈固语气变得狠厉,道:“既然他们送上门来,咱们也不能客气,郭都督,你安排弓手射死他们吧。”
“好。”郭登立刻转身,下令道:“传我军令,调神射营甲队上来,给我把城下那群人统统射死。”
不一会儿,一队弓手走上城墙,弯弓搭箭,瞄准了城下的瓦剌骑士。
“射!”
随着郭登一声令下,弓手纷纷松开拉弓的手,箭矢立刻带着破空声飞了出去,登时便有几个瓦剌骑士中箭掉下马来。
剩余的瓦剌骑士则是迅速调转马头,抛下御辇便向大队跑去,御辇上的青年则是跳下车,撒开腿便狂奔起来,不过他的速度肯定没有马快,郭登立刻拉开弓,一箭射了出去,正中他的后心,青年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郭都督好射术。”霍瑄赞了一句,引得陈公一阵白眼。
刚刚还在帮我说话,这会儿就转向了郭登,这群文官真是无耻至极。
瓦剌这面,赛罕王正骑在马上畅想着自己诈开城门,率军攻入大同的美梦,局势突然就变了,前面的瓦剌骑士死的死,逃的逃,自己的美梦完全破灭,不由大怒,下令道:“传我命令,全军攻城。”
“且慢。”后面一个人突然骑马跑了过来,赛罕王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刚刚和自己吵架的伯颜帖木尔。
“伯颜,你是什么意思?为何阻止我攻城?”赛罕王感觉极为腻歪,厉声道。
伯颜帖木尔没有搭理他,而是大声道:“太师将令,命赛罕王所部收兵回营。”
“太师将令是命我攻打大同,如今我还未攻城,太师怎么会收兵回营,一定是你在假传太师将令。”赛罕王怒吼道。
“太师将令就是命你收兵回营。”伯颜帖木尔举起牌符道。
“这牌符是你偷的。”赛罕王坚持不相信,吼道:“伯颜,你为了反对我,居然敢偷太师的牌符!不就是我不想放明国太上皇回京吗?你至于如此行事吗?”
伯颜帖木尔大怒,也是大声吼道:“放太上皇回京是太师的意思,你居然敢违抗太师,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屁话,我什么时候违抗太师了,都是你在太师面前进了谗言弄的。”赛罕王反驳道。
“我那是为了瓦剌好,一旦按照你的意见杀了太上皇,那我瓦剌和大明之间将永无宁日了。”伯颜帖木尔也是反驳他的话。
“胡扯,信不信我现在就带兵杀了他,让太上皇永远回不去。”赛罕王嘴硬道。
“我不信。”
“别以为明国太上皇在你营里我就杀不了他。”
“那你试试看啊!”
双方正在僵持间,一个哨探来报,说是大同南面来了一队人马。
二人立刻停止争吵,赛罕王问道:“何方人马?人数多少?”
哨探回答道:“看样子是明军的军队,其中骑兵众多,看起来颇具战力。”
伯颜帖木尔看向赛罕王,得意地道:“明军的骑兵到了,你现在还不收兵?”
赛罕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同城,恨恨地道:“听太师将令,收兵回营!”
说完转身,快马离开。
其实他在伯颜帖木尔来传令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场仗是打不起来了。
他的本部人马并未带齐,现在人数并不多,而且缺乏攻城器械,云梯冲杆之类的都没有准备,更别提他们常用的回回炮了。
还好他刚才没有硬攻,不然战场正在焦作状态之时,一队明军骑兵冲出来,那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场惨败。
万幸这事儿并没有发生。
但是他还是快速离开了。
原因很简单——他实在不想看伯颜帖木尔那张得意的脸。
与此同时,大同城墙上,郭登四人正在一脸懵地看着前来汇报的士卒。
霍瑄瞪着眼睛问道:“你确定你们刚刚听到的是也先要放回太上皇?”
士卒点点头,表示确认。
“确定没有听错?”霍瑄又问了一遍。
士卒还是点点头。
霍瑄抬头看向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是满脸迷茫。
半晌,霍瑄才幽幽道:“也先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