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逸居中,李贤继续回忆着当时的事情。
“八月初三,大军返程。”
“原计划是原路返回,结果王振却决定从紫荆关入关,这样可以路过蔚州,他好衣锦还乡。”
“结果走了一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从宣化绕到居庸关入关,最终耽误了时日。”
李贤脸上露出晦暗的神色,道:“八月初十,大军终于抵达宣府,但这时候瓦剌已经追来,王振留下恭顺伯吴克忠和都督吴克勤断后,没想到他二人一战即没。”
“成国公朱勇亲自率领三万骑兵阻截,结果没多久就收到消息,成国公战死沙场,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八月十三,大军驻跸在土木堡”
说着说着,李贤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武服中年人接道:“然后就是瓦剌来袭?”
李贤点点头,喝了杯酒,继续道:“土木堡缺水,粮草又不足,士兵饥渴难耐。”
“也先包围了大营,谁也不敢出去。”
“八月十五,王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居然秘密与也先议和。”
武服中年人喝了口酒,叹道:“这也能信?”
李贤也是点头,道:“但是王振就信了。”
“议和之后,也先让开南面水源,王振便下令让士卒取水。”
“然后”
李贤眼神开始涣散,仿佛再一次看到那漫天的箭雨和如雪的弯刀,缓缓说道:“瓦剌来袭,大军溃败,我脱下一身官服,躲进了草丛中一动不动,这才逃过一劫。”
武服中年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举起了酒杯,轻轻洒在地上。
李贤看到他的动作,知道他是在祭奠战死的将士们,于是也学着他的动作,把杯中酒轻轻洒在地上,叹气道:“我大明将士死得冤枉啊。”
旋即大哭起来。
武服中年人劝慰道:“将士的宿命本就是战死沙场,他们也是死得其所。”
李贤突然转为狠厉,怒声道:“要不是王振,我大明怎会有如此惨败?我真恨不得生食了他。”
武服中年人劝道:“原德兄不必如此,王振不是死于阵中了么?”
李贤点点头,神色渐渐和缓,道:“确是如此,当时我就在左近,是护卫将军樊忠一锤子将王振锤死的。”
武服中年人笑道:“那便是了,原德兄心中应该爽快才是。”
李贤自己续了一杯酒,一口喝下,道:“是啊,我当时心中确是爽利非常。”
“不过,没多久瓦剌人便冲进了大营之中,抓走了太上皇。”
“我身为臣子,眼看着太上皇被瓦剌人打倒在地,心中急切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真的是”
李贤叹道:“后来我在草丛中躲了一天一夜,等瓦剌人退走,我才直奔居庸关,捡回了这条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德兄从死地得脱,接下来便应该是官运亨通了。”武服中年人举起酒杯祝福道。
“借齐兄吉言了。”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武服中年人拍拍手,笑着道:“原德兄,小弟所言并非虚言,今日小弟便安排了一场艳福,希望原德兄笑纳。”
“哦?”李贤奇道:“难不成是轩逸居的头牌凝雪?”
武服中年人点点头,笑道:“还真是瞒不住原德兄啊。”
正在这时,小厮敲门走了进来,道:“二位爷,凝雪大家早就准备好了,马上就过来为二位抚琴助兴,不知道二位爷还有什么需要的?”
武服中年人看向李贤,眼神中露出询问的神色。
李贤摇摇头,道:“今日有凝雪大家抚琴即可,别的就算了。”
武服中年人看向小厮,小厮会意,转身刚要离去,突然一拍脑门,靠近武服中年人小声道:“齐员外,您的管家来了,说有要紧事。”
武服中年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不动声色,对着李贤拱手道:“原德兄,家中好像有些许小事,我去问问,马上回来。”
李贤也是拱手答道:“齐兄尽管去便是。”
武服中年人回了句稍待,便随着小厮出门去了。
转身进了另一间房间,只见管家齐福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乱转,见到武服中年人进来,连忙上前禀告道:“老爷,宫中传来消息,说是郭敬郭公公私贩军器之事发了。”
武服中年人眼神一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时辰前,据说是锦衣卫传来的消息。”齐福答道。
武服中年人思索了一下,道:“朝廷什么反应?”
齐福答道:“具体不清楚,只是听说刑部发了份海捕文书,不过还未张贴出来。”
武服中年人沉默不语,半晌道:“你去叫人看看海捕文书怎么写的。”
“另外,我记得郭敬的侄子已经被抓了,你去打听下关在何处,想办法让他闭嘴。”
“老爷的意思是?”齐福小心翼翼地问道。
武服中年人点点头,道:“此事除了郭公公,只有他知道些许内情,你务必要办得妥帖,绝不能让他说出一个字。”
齐福点头领命,突然又问道:“那郭公公那面怎么办?他可是颇为看重这个侄儿的。”
武服中年人冷笑道:“他犯的可是通敌的答案,躲还来不及呢。”
“侄儿再看重,能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么?”
齐福想了一下,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再问,转身要出去办事。
突然听到自己的老爷叫住他,吩咐道:“齐福,你等下。”
“老爷还有何吩咐?”齐福躬身道。
只听武服中年人道:“让咱们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盯着点诏狱,如果郭敬被抓住,要尽早处置掉。”
齐福点点头,领命而去。
武服中年人坐在屋子里,又思索了片刻,方才转回原来的房间,见李贤仍坐在桌旁吃菜喝酒,眼睛却盯着一扇屏风后的女子。
见到武服中年人进来,李贤笑道:“齐兄快进来,你不来,凝雪大家都不肯抚琴了。”
武服中年人赔笑道:“罪过罪过,小弟当罚酒三杯。”
李贤没问,武服中年人也没说,毕竟是武服中年人自己的事情,没必要乱打听,大家开开心心地喝酒听曲不好么?
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二人随即便沉醉于美妙的琴曲之中。
郭敬的事现在只是小事,并没有在朝中翻起什么浪花,朝政仍然在平稳运行着。
朱祁钰坐在御书房,看着下面官员奏报上来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和建议,感觉像是在看一场戏剧。
朱祁钰啪的一声把手中奏折扔到桌子上,对着内阁值守的商辂和彭时道:“你们看看这道奏折,想法倒是新奇,却没有什么价值,以后让通政司直接压下去便是。”
小太监把奏折递给商辂,商辂接过奏折,打开一看,原来是国子监监生姚显的奏折,读过一遍之后,不禁低笑了出来。
彭时在一旁奇怪,于是也拿过奏折,看了一遍,笑道:“崇国寺的和尚得罪他了?居然建议陛下派崇国寺的僧人用佛法度化也先。”
二人在朱祁钰身边有段时日,再加上三人年龄相仿,都是二三十岁,平日里朱祁钰也不冲他们发火,偶尔还用奏折中的趣事开开玩笑。
时间一长,对于朱祁钰的某些动作,他们也是大着胆子猜测。
刚刚看到朱祁钰扔奏折的动作,二人就知道他没有生气,于是也就放松下来,玩笑了一下。
朱祁钰点头道:“这个姚显,脑子够聪明,就是太过冒进了。”
二人都听懂了朱祁钰的意思,他明显是说,这家伙上这本奏折完全就是为了邀取名声,顺带坑一局崇国寺的和尚。
不过姚显并不知道,朱祁钰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稳健大气,对朝局观察入微,完全不是他一个国子监监生能够忽悠得了的。
彭时拿着奏折,对朱祁钰道:“陛下,太祖有云,天下万民均可奏报,随时上达天听,唯监生不许。姚显此人明显心术不正,进奏之事暗藏祸心,臣建议陛下下旨斥之。”
朱祁钰看向商辂,问道:“商修撰,你的意见呢?”
商辂笑道:“陛下,此人也算是有心,斥之欠妥,直接留中算了。”
朱祁钰思索了一下,笑道:“那就按照商修撰的意思,直接留中吧。”
彭时有些不解,看向商辂。
商辂感觉到他的眼神,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祁钰看着二人的互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商修撰,你给他解释一下吧。”
商辂点点头,对着彭时解释道:“其实陛下是说,此人脑子还算灵光,算是个可用之人,只是性子太过激进,需要磨一磨再用。”
彭时这才恍然大悟,对着朱祁钰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看着二人,心中知道,这不过是二人之间一次小小的竞争而已。
商辂是三元及第,彭时也是状元出身,单从智商上讲,两人属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彼此差距并不大。
商辂直接说出朱祁钰的想法,是在体现和朱祁钰的亲近之意。
彭时也并不是真的不解,只是用反衬之法小小地拍了朱祁钰一个马匹而已。
朱祁钰心里摇摇头,这皇帝真的是不好坐啊,天底下聪明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