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侯明昶亲自领着一溜徒子徒孙站在门厅,笑容可掬地招呼着莅临来宾。
几个提前过来的小字辈们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猜不透这位爷今日怎会纡尊降贵地亲自迎客。
侯明昶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也是暗自嘀咕。刚刚公馆的管家来电,杨老山主的车驾马上就到,他自是不好还在厅堂里安坐。
杨益山是这江城三镇的闻人,身兼太华和栖霞两大山头的总舵把子。他早年入汉流帮,曾为反对北洋军阀统治在江城发动起义,失败后逃往上沪,与青帮大佬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结交。后又投靠了蒋大统帅,狭着果党之势重返江城,广开山门大收门徒,手下徒子徒孙遍及军警宪特,被蒋大统帅亲自委任为江城行营侦缉处的少将处长。
比起侯明昶这种因斗争落败而失势的养老派,杨益山在这湖广地界却是能量巨大,权势煊赫。
也正因如此,他今日的到访便也格外的耐人寻味。
这场寿宴在外人看来花团锦簇,但内里究竟掩藏什么名堂,这些手眼通天的堂口大佬们岂会不知?
侯明昶虽说向各个堂口都去了帖子,但不过是依循江湖旧例,根本不指望这些真龙们能下来他这条浅沟。可如今,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生意,却惊动了杨益山这尊大佛的大驾,怎能不叫侯明昶惊疑难定。
等不多时,一队前呼后拥的车队远远驶来,在德明饭店正门前缓慢停下。
为首一辆锃亮的黑色福特汽车,副驾上精干的中年汉子小跑下车拉开后车门,随即便有一位两鬓微霜的老者拄着红酸枝寿杖缓缓从车后座步下,老者的身量不高,神情平和,着一袭靛青色茧绸长袍及福纹蜀锦马褂,并不奢靡堆砌却难掩其威势不凡。
侯明昶看清来人,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上去,“杨老别来无恙,您老依旧龙马精神,我等自愧不如啊!”
“侯老板客气了。”杨益山轻笑着开口,嗓音微带嘶哑,“手下人办事不利,晨起才知晓侯老哥的好日子,空手而来做了不速之客,还望侯老哥你不要见怪才是。”
“岂敢岂敢,杨老寨主能大驾光临实是侯某请都请不来的幸事,岂有见怪之理?”侯明昶的语气里全是真诚,仿佛当真在欢喜故交好友的远道而来。
场面话寒暄过两轮,杨益山挥了挥手,一群护卫拥趸立即四下散开,车队也缓缓离开酒店门口,只留几名贴身跟随拱卫在他身后。
侯明昶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却见其左手起始一名眉眼锋锐气质冷冽的年轻男子看着有些眼生。既被杨益山亲自带在身边,一定是颇得他看重之人,怎的此前却似乎从未见过。
念头转瞬即过,侯明昶亲自引路道,“杨老,请。”
侯明昶领着杨益山和包括年轻男子在内的一干随从上了二楼,进了东面最中间一个独立雅间,雅间装饰得奢华典雅,将面向大堂的玻璃长窗一一打开,便可将楼下宴会厅内的场景一览无余,视野绝佳。这雅间原是侯明昶给自己留的,没想突然接到杨益山要来的消息,这才匆忙腾挪出来。
招呼杨益山入内宽坐,侯明昶又客气了几句便要抱拳告退,虽说杨益山身份超然,他理应陪客,但他作为今天宴席的主人,需要出面周旋应酬的地方还有很多,不便多留。
“杨老,招待不周。”
“侯老板客气。”杨益山颇显随和,“客随主便,侯老板只管去忙。”
等侯明昶又客气几句后告辞离去,杨益山的目光才缓慢移向一直立在窗前默默注视楼下情形的年轻人,招呼了一声,“坐吧。”
年轻人也没有客气,在杨益山对面的位置上稳稳落座。
“怎么样?”杨益山沙哑笑道,“看出什么眉目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神色淡淡,“没什么特别的。”
杨益山早有所料,似笑非笑,“姓侯的把着这黑市经营多年,手腕不俗,眼下这群过江龙和坐地户哪个不是老谋深算,岂是轻易能寻出端倪的?”他略带浑浊的目光瞥了眼楼下的济济人群,“年轻人,别太过心急。”
他语气里带着点指点后辈的居高临下,依着他的辈分,不算过分,却也并不讨喜。
这年轻人颇有城府,并未接话,只静静端起桌上小盏啜饮。
杨益山哼笑一声也不再开口,伸手揭起茶盅缓缓吹拂茶汤,屋内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寂。
数日前,这姓周的年轻人被特务处引荐到杨益山面前,请他牵线搭桥,做个引荐入江城地下买卖的中人。杨益山多年来和特务处保持着互惠互利的关系,自是要卖这个颜面,况且还是这区区小事。
只是若在以往随意派个手下跑腿便就罢了,可眼下国战不利,战线一退再退,眼见着战火烧至华中腹地,江城也不是久留之地,杨益山自然得为今后的退路早做打算。正好特务处求上门来,他便也趁此引路的机会向特务处释出善意,与委座的嫡系们搭上线,好为日后退居后方的人脉和仕途早早铺路。
奈何算盘打得虽好,不想这姓周的为人却颇不知趣,听手下招待的人报上来,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无论打探示好,还是送财送物,这姓周的俱是油盐不进,半点口风不露,别说趁机搭上线了,至今未能探出其来历目的。
杨益山心下不快,偏偏又投鼠忌器,故此才借机敲打几句。
正在此时,一楼门厅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直传入了二楼的雅间,也打破了这房间中的寂静。
杨益山望过去,轻轻‘咦’了一声。
年轻人的目光也随之转过去,然后便看见一楼人头攒动的大堂如劈山分海一般,齐刷刷地让出了一条通路,一行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胖大身影地走进厅堂。
在无数双眼睛的环视下,此人面上含笑,安步当车,似是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周身气魄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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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明昶离了雅间,回到主座,刚领着手下人和几位重要宾客寒暄了两句,就听到了宴会厅的入口传来的骚动。
一名心腹满脸急色,快步小跑着挤到侯明昶身后,小心地附在他耳边汇报了几句。
侯明昶听了不到一瞬便眉心一跳,也不及多想,立即站起身向众位宾客团团抱拳告罪,“抱歉了诸位,有贵客临门,少陪。”
说完丢下诸人,匆匆朝着门厅迎了出去。
一边脚步急忙,一边不忘低声叱问心腹,“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送帖子时候没说清楚今天这是什么场合?”
那心腹一脸苦相,他们送帖子都是按照以往的常例,哪里知道今日的幺蛾子却格外的多?
侯明昶也知道此事怪不得手下,不过是借着斥骂缓解情绪罢了。他脚下步子不停,心中却暗暗嘀咕,今日到底是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这不速之客怎的竟是接连不断?
帮里这些大佬哪个不是耳聪目明,这么个不零不整的寿宴,内底里究竟掩盖了什么官司,外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接二连三地到访,莫非还瞧上了他这三瓜俩枣?
而他此时急着亲去门前迎接,倒也不是上赶着献殷勤。
来的这二位虽在江城地位举足轻重,但他主持汉流帮的拍卖,代表的便是整个汉流帮的颜面,接待两位贵客如此用心,与其说是给对方面子,不如说是因两者这般身份,底下人不敢得罪,只怕一不小心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
未等琢磨出个眉目,脚下已是赶到了门厅,迎面便见一行人在沿途宾客的目光追随中前呼后拥地走来。
领头的人看年纪约摸五十临近,额上虽有了风霜但却精神健旺红光满面。略有发福的身形十分高大,已是深秋近冬的季节里,他却只在白色细麻布汗衫外罩了一身宝蓝色绸裤褂,简素单薄但不见丝毫寒酸气,反倒方步昂首尽显气派,加之身后一字排开的跟随个个人高马大,气势逼人,远远看着便叫人心神震慑,不敢直视。
其并肩相携的还有一名打扮摩登的年轻女郎,珠围翠绕宝光熠熠,颇为惹人眼球。此女身着一条时下最流行的鸦青色雕花绒旗袍,包裹出女子玲珑有致的好身段,行动间尽显风姿摇曳。乌发之上又有一顶装饰华美的软呢帽垂下黑纱,将动人眉眼遮得若隐若现,只余一截雪白尖削的下巴和鲜艳的红唇惹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