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活过一千年,自认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开。不想仍然看见熊孩子就手痒,想揍。
尤其是那一群她遇到过的,姓方的熊孩子。不是故意针对,就是点名批评。许是她认识的第一代方家人小时候就是个熊孩子,以至于她对姓方的就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刻板印象。
具体表现为,看见他们笑,就想揍。看见他们叛逆,也想揍。看见他们恃宠而骄,更想揍。
当然,这也可能是来自她灵魂深处的叛逆——越不能揍的越想揍。她本决定做个自由的神明,却因果缠身,在天道注视下承诺护佑方氏一族。天道在上,若是她有违诺言,会视情节严重程度受到天罚。
轻者例如倒霉几天,或是被天雷不轻不重劈上几下。重者力量全失,神魂俱灭。
说实在的,阿黎还挺想把方鹤年小揍一顿,甚至做好了连续三天平地摔的心理准备。只是她刚抬脚用了一点力气,这臭小子就叫唤的比杀猪还惨。
方鹤年刚刚大学毕业,已经是个成熟的社畜储备伇了,他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踹了屁股,而他浑身见鬼了似的没有力气反抗,这让他羞愧万分,觉得没脸见人,恨不得分分钟去地下陪他爷爷。
这一声嚎叫压过鸡鸣犬吠和村头电线杆上播放土味音乐的大喇叭,穿过堂厅房梁与阿黎的耳膜,直冲进里屋,吓得正做梦的方亭一哆嗦。
人老了觉轻梦少,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年轻时候的事情了,不,或者说,自那之后起的往后五十年,他都没有梦到过他那可怜的,早死的兄弟。
彼时他兄弟正喜气洋洋地和他显摆他新得到的一本驱鬼功法,等他练成,定能变得厉害,帮上神女娘娘的忙,再也不成为拖累。
方亭看着那本普普通通的功法,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他想扔掉那个牛皮纸装订的小本子,说别练别练,他们不需要他有多厉害,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
可他的兄弟终究是在迷雾中渐渐消散了身影,连带着他唇角恣意的笑。
一转眼,那笑声就变成了嚎叫。
再一转眼,那嚎叫又变成了夹杂着啜泣的癫狂笑声。
发出声音的人好似这世界上已然没有他在意的人了,他像躺在商场零食店铺门口撒泼耍赖的熊孩子,哭嚎翻滚蠕动阴暗爬行着,丝毫不管自己的形象。
他趴在地上,旁边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女一脚踩在了他自从上了初中就没挨过揍的尊臀上。她正捂着耳朵隐忍,三个呼吸后隐忍失败,她没忍住脚下用力又碾了碾。
方鹤年:累了,毁灭吧。
他像鸵鸟埋头一样,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
什么故乡不故乡的,什么从小长大的地方,什么感情不感情的,等他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就连夜坐火车滚回去。
他再也不要回来!
捡起了成年人自尊的方鹤年下了决心,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打不过这个小姑娘,但打不过他还躲不过吗!
想来成功人士都是能屈能伸的,这一时之屈他方鹤年也能忍!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
方鹤年自我洗脑成功,他没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有些屈辱地老实下来,缩着头趴在地上,不再反抗。
方亭:……
他太了解他孙子了,此时不是已经气晕过去了,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开始摆烂。
只是不知道年年怎么惹神女娘娘生气了。
方亭草草套上鞋,两步并作一步上前去准备劝和。
他虽说岁数大了,但年轻时历练不少,身子骨硬朗,现在仍然算得上是健步如飞。
阿黎有些欣慰。
方亭真不愧是她见过的,最让她省心的方家人。
“很好。”她夸赞道:“这两步走出了风采,走出了自信,走出了暮年凡人的体力巅峰,看来你还可以再活上好几年。”
多年没有得到神女夸奖的方亭精神一振,立即将自己心态已经爆炸的孙子抛之脑后,嘿嘿笑两声,发出商业互吹的声音。
“不负您的教导。”
方鹤年听到熟悉的声音,也抬头看过去,熹微的晨光下,他爷爷清瘦却挺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直直戳在他眼皮子底下。
啊,这下是真见鬼了。
方鹤年满面安详,心想自己还是脸皮太薄了,不然怎么一点点小屈辱都受不住就被气死了?
方亭解下腰间悬挂着的痒痒挠,双手毕恭毕敬递给阿黎,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义灭亲。
“您用这个揍他,这个疼。”
方鹤年:……
呔!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冒充他最最最慈爱的爷爷!
阿黎叹了口气,她下手容易没轻没重,若是真用这玩意儿打,万一留下个疤,那她怎么说也得挨上一道天雷。
阿黎推脱:“你来吧。”
方亭热情:“您来,您来!”
阿黎为难:“这不好吧……”
方亭更加热情:“哎,这有什么不好的?给孩子的,又不是给您的,拿着吧。”
方鹤年:……
什么玩意儿还给孩子的?您当这发红包呢还推来推去的?真没人管他的死活吗!孩子本人根本不想要啊!!!
感受到身上的压力消失,方鹤年站了起来转身要离这个恐怖的世界远一些,又被方亭一把拽住了手。
“臭小子怎么惹人家生气了?快道歉!”
温热而粗糙的触感从手上传了过来,和小时候每一次挨揍时的前奏一模一样。方鹤年有些怀念,同时又有些惊喜。
噢,太好了,有温度,是活的爷爷呢……
嗯?
嗯嗯嗯???
那是谁告诉他爷爷死了的!哪个王八蛋敢咒他爷爷!看他不……等等,和他联系过的人就只有踩他的这姑娘,而这姑娘就说了那么几句话,里面也不包含说他爷爷死了。
难道是他自己理解错了?王八蛋竟是他自己?
方鹤年只觉得自己关心则乱,看来这锅还得自己来背。可是这姑娘知道他误会了却不解释……好像她澄清过爷爷只是睡着了。但不管!都是她的态度让他误会!他忍不住要在背地里骂上几句来泄愤!
从头到尾他都没做错什么,他态度那么好,反倒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他不打算追究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才不会给她道歉呢!
方鹤年把方亭拉到自己身后,就开始赶客。
“高中生就该回去好好读书,你这在别人家里赖着算怎么一回事……嗷!”
方亭一个爆栗敲在方鹤年后脑勺上,他慢悠悠从他身后走出,站在了阿黎的身后,像是要给她撑腰。
而阿黎从兜里掏出那把没吃完的瓜子,扔在嘴里一粒一粒磕。
方亭道:“别瞎说话,给你介绍一下,这是……”
他顿住,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又看向阿黎。
方鹤年接过话茬:“这是表妹?邻居?”
方亭忙摆摆手:“哎哟,不是不是。”
方鹤年看着俏生生站在这里的阿黎,眨了眨眼。
她一双圆润的眼睛盯着他似笑非笑,眼尾微挑,淡色的眉毛细细长长,皮肤白而光滑,反倒衬的嘴唇如门口那片不知名的花一般嫣红。
她就这样盯着他看,浑身散发出一种“想看好戏”的气质,像是看见肥硕小鸟的猫,虽说漫不经心地蹲坐在原地,可控制不住的乱甩的尾巴却暴露了其内心的兴奋。
方鹤年突然有一种,既然她想看,那就给她演上一出好戏的冲动。
方鹤年结结巴巴,才按下自己那个疯狂的念头,却有一个更疯狂的念头腾起。
他贴近方亭,羞涩扭捏道:“爷,这不会是你给我找的相亲对象吧?”
“这看上去还在上学呢,咱可不是这种人啊。”
方亭:……
方亭气笑了。
“给你找的?你这臭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可真是想得美。”
阿黎在旁边附和:“你想得真美。”
尴尬,太尴尬了。
怎么这话就被人家姑娘听见了呢?
不过,真不是他的相亲对象啊,那是谁的?
方鹤年一瞬间瞪大了眼,支支吾吾:“不是给我找的,那难道是给你找的?”
他上下打量一番高中生似的阿黎和年迈的方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这……不太合适吧!”
方亭抽出痒痒挠,在方鹤年屁股上结结实实来了一顿抽。
阿黎看完一场熊孩子被教育的好戏,才一本正经吐出瓜子皮,拍拍手,露出一个标准而公事公办的温和笑容。
两个小梨涡浅浅地挂在颊侧,一枚稍显尖锐的虎牙隐在唇间,衬得她那张稚嫩而不谙世事的脸更加单纯无瑕。
看上去甚至比商店门口摆的那只易碎的招财猫还要好欺负。
但方鹤年知道,这姑娘绝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她嘴里也说不出什么柔软的话。
正如现在,她上下嘴唇一碰,就蹦出来了一句冰冷直戳他心窝的话。
“年年你好,你可以叫我‘太奶’。”
方鹤年:……
你果然是有那个大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