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郁清梧再站在这座拱桥上看兰山君
,心中难免愁肠百转。好在他这个人对改头换面实在是遂心应手,从邬庆川的得意门生到在陛下面前背叛师恩之徒,再到如今的太监--
他都承受住了。
他在札记里面安慰自己:“路过荆棘,血满长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来,问我平安。”
如此一想,便好受许多。
又从钱妈妈那里得知她在给他反悔的余地一一郁清梧苦笑一声,深知自己碰见了一位通透得过分又铁石心肠的姑娘,于是赶紧套了衣裳过来兰山君正在弯腰锄地,余光一撇,不用抬头也能看见水中倒影。他似乎已经来了很久,站在那里看她,眸光真挚。兰山君就知道他是决定好了。
这是好事。她不免要露出一个笑容来,道:“郁大人,多谢你。”
若是没有这个人,想来她往后行事要艰难得多。
郁清梧慢吞吞走了过去一他身上有伤,走不快。兰山君为他取来了一张凳子,但他又坐不了一一他屁股也有伤。他只好狼狈的靠着树站稳,维持脸面。
他温和道:“我娶姑娘,实是高攀。手里又没有多少雪花银,只能用淮陵的田宅铺子给姑娘做聘礼。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沓契纸,“我以后一定给姑娘补足了。”
兰山君迟疑的接过契纸,而后顿了顿,从中拿出一张纸来。
她轻声问:“这个是大人的祖宅吧?”
郁清梧点头:“是,虽然不大,但却是我与.....邬阁老住过十余年的地方。””
兰山君目光一直没有从这张纸上挪开,良久之后才道:“这座宅子外头是什么样子的呢?”
郁清梧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神色怔怔,便也照着她的话回,“外...
有一条小溪,溪水里常有鱼过,我曾经从山中砍了竹子,请邬阁老为我做了一个竹瓮捉鱼吃。”
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片桃花林。之前本是没有的,但后来蜀州城里有富贵人家来这里买了地,专门种上了桃树哄妻子高兴,只是后来他妻子死了,又再娶了一个,听闻喜欢梨树,便去别地种梨了,再没来过。”“这片桃林便成了我小时候的宝境,曾经偷偷去摘过桃子吃。”
文人雅士都爱桃林。当年邬庆川就因这片桃林到的他家
他说,“我家过去,就是阿兄和莹莹家。他家中前面有竹林,我经常跟他和莹莹一块去挖笋。
兰山君闻言,先宽慰他一番,而后郑重的把契纸收好,放进自己的怀里,半晌后才笑了笑,道:“原来外头有这样好的景致。”郁清梧见她如此说,便趁机道:“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兰山君就看他一眼,摇摇头,“不了。”
她再次说,“不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嗯,我如今也不愿意回那座宅子里。
如此,聘礼给完了,虽然也没有多少。几间铺子,几座宅子,都是他做县令的时候买的。但他能够在三年之间积攒到这些,可见也不是十足的清官,靠着两袖清风过活。郁清梧给她说这其中的事情:“有时候你置办了宅子铺子,当地的那些乡绅才会把你当做是自己人。不然,县令过几年就死一个,也不是空穴来风。”他道:“水至清则无鱼。
兰山君点头,“就好像我杀猪,若是太过于实诚,那些奸诈之辈就会欺负我。
郁清梧心中隐隐心疼她的过去,但他如今不仅要做太监,还要做一个克制的太监。他只能像君子一般宽慰,“且过山川,烟云过眼。
兰山君便发现他还是个颇为豁达的人。
他没有沉溺于过往的痛楚里,伤还没好,就已经生出了蓬勃之心。她笑起来,道:“与君共勉。”钱妈妈来叫人吃午膳,见着这一幕哪里还敢叫人。只站在拱桥上看着。
但很快两人就看见了她,朝着她走过来。
钱妈妈便怪今日的风,今日的水,风将水中倒映吹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棒子,就这么朝着小夫妻打了过去。所谓棒打鸳鸯不外如是
她心生懊恼,但也心生欢喜,道:“今日有仔姜豆腐,煎炒五花肉。也有豌豆炒肉和八宝豆腐。
小夫妻爱吃的菜都有!
她道:“老夫人已经写了帖子送去镇国公府,明日就能先去说一说了。”
兰山君笑着点头,面不改色。倒是郁清梧脸上微微泛出出期待,等见到兰山君的神色后,又压制下去。他晚间在札记上面写道:“我与猪兄,不分上下。猪兄在前,我在其后。”
顿了顿,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深觉这般写是张它猪气势,灭自己威风,便又写道:“但猪兄在腹,我在宅中。好歹也算是宅中人,面上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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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里,朱氏欢喜的扶着老夫人坐下。兰慧好几日不曾见到兰山君,亲热的挨过去,“六姐姐,我今晚跟你睡!”兰山君笑着点头,拉着她出门。
兰慧疑惑问,“是母亲跟老夫人有话要说吗?”
兰山君:"是。
兰慧哦了一声,本没打算管的,结果突然听见堂庭里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她脚步一顿就要回去,却被兰山君拦住,摇摇头,“慧慧,你陪我回去晒晒书。
兰慧似乎明白了什么,点头道
:"好啊。"
她握住兰山君的手,“六姐姐,我也有话要跟你私下说呢。”
屋子里,朱氏一脸不可置信,
“什么?郁清梧?”
她皱眉,心中生出一股不满:
但却不敢直言太过,只能委婉拒绝:“虽也是青年才俊,但却是邬阁老的弟...
"恐不太行
她道:“我们家与齐王走得近......."
她将这话的意思露出来,想着寿老夫人应该是知难而退了,谁知道她笑着道:“傻丫头,你家如今还剩多少人在朝为官呢?又有多少人得齐王赏识呢?”朱氏虽然不曾了解过外头的事情,但大概也能知晓一些,见老夫人问这个,便羞愧道:“家中子弟.....俱都平平无奇,没有得到齐王的赏识。”寿老夫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我这把岁数,本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老了,旧人入梦,便总梦见你的母亲。当年你母亲是何等的风采一朱氏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红了眼眶,“若是他们没有早早离去,我哪里需要受这种苦。
寿老夫人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好孩子,丽娘,我知道你的苦。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里子做了寡妇,你是面上做了寡妇。寡妇撑着一家子人,有多不容易,我还能不明白?”朱氏这么多年,哪里有人这般宽慰过她,她哭道:“老夫人,还是您懂我。”
寿老夫人抚摸她的背,“哭什么?你能做到现在这般,将儿女教养成人,实在是不容易了。
她道:“只是家中无出头之人,哪里好去亲近那些天潢贵胄?与其在众多奉承中做个马前卒,不如只守着镇国公府的门楣过日子。”“镇国公府也不差啊。”
朱氏心里是认同的,她也觉得不差,“不说别家,只说宋国公府,几十年前,哪里能跟咱们比?”寿老夫人和气的点点头,“丽娘,我今日也是讨人厌来了。我劝劝你,镇国公府万不可再去齐王,魏王,皇太孙等人面前转了。”她欲言又止,“阿璋这个孩子,我瞧着并不是那般的圆滑,这孩子实诚,本分,在那些人精面前肯定是要吃亏的。”朱氏更认同了,感激道:“您这是拿我当自己的孩子才说这话。
寿老夫人:“我不拿你当自家孩子,还拿谁呢?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她说,“在走之前,我就想把自己跟前这些事情都归置好。若是去年没碰见你,我也就不说了,可碰见了,我心里总放不下。”于是从镇国公府的从前说起,从朱氏的母亲说起,说得她眼泪连连,几乎是忘却了兰山君的婚事。寿老夫人:“好处没有得到多少,倒是把自己绑在上头了一一何必呢?”
朱氏小声道:“是,齐王府对我们并不热络,我家四弟其实也隐隐有这个意思。”
如今局势越发不好,他们还是不掺和进去的好。
寿老夫人:“你们能如此想,可见是没有被权势迷住眼睛。”
又是一顿夸,朱氏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您这是真心实意的为我着想。
寿老夫人旧话重提,“我看中山君和清梧的婚事,也不是故意让你为难。
她说:“若是你去说山君的婚事,未免要得罪齐王府。可我去说,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说,这就不同了。一切事情,推到我身上,好嘛,谁要说什么,就来跟我说,我一个死老太婆怕什么朱氏却开始思绪回笼,委屈道:“可我求着您给山君说亲,是想给山君说个高门,郁清梧的出身..太低了。”寿老夫人:“出身虽低,却不是池中之物,这般的人,将来必定是不可估量的。
她叹息道
“也有高门可以说,但各人事各人知,我瞧着山君的脾性,不太好低头,需得嫁个会低头的。”
朱氏闻言,又有了兴头,“是啊,她倔得很。我还被她那驴蹄子撅过几回。
寿老夫人:
“哪里好这般说?她聪慧得很,自小就要活命,稍微软弱几分,就要被人拆骨剥皮吃了去,你哪里还有女儿?”朱氏羞愧,“是,是我说错话了。
她说到这里,悄声道:“外头的高门女婿,哪里能帮扶你家?能不高高在上的就好啦。只有郁清梧这般的,自家没有人了,才能以后多帮扶镇国公府。寿老夫人,
“郁清梧这个人,是我看中的良才,陛下面前也是露了脸的。假以时日,必定扶云直上。”
朱氏听到这里,实在是心里慰贴。听着听着,眼泪又出来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是实在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才把他给山君做女婿。毕竟他年岁也不小了,也开始崭露头角,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人。倒是慧慧一一她说,“慧慧还小,但我怎么着也要在死前给她找个好夫婿。”
朱氏一听,顿时心里感激起来,扑过去道:“多谢您,我正为她的事情发愁呢。”
这事情就成了。她不再提郁清梧出身差的事情,也不再提齐王府,只道
:“等今日我问过山君的意思,若是她愿意,我便给您回话去。”
虽然知道寿老夫人能来说,山君肯定是知晓的,但是话还是要说一说。免得以后出了差错,山君要埋怨自己。她心里是这般想的,话里就带出来一点:“您不知道,她主意大得很一一”
寿老夫人心中叹息,面上笑盈盈的,“这是应该的。”
等她走了,朱氏这才欢喜道:“这样也好,山君有山君的去处,慧慧也有慧慧的去处。”
齐王和博远侯提审郁清梧的事情并没有闹大,她还不知道郁清梧和邬庆川闹翻,便越想山君嫁给郁清梧越好,跟贴身妈妈道:“她那般的过往,若是被高门知晓,肯定是要被说道的。如今郁清梧虽然上
身不高,但却是邬阁老的弟子,还入了翰林院,也算是可以了
她笑着说,“听闻郁清梧也住在清水街呢。”
清水街是权贵住的地方,说出去并不丢脸。
贴身妈妈道:“这桩婚事,您是看在寿老夫人的面上才答应的,寿老夫人瞧着很是领情,想来会给咱们七姑娘说们体面的婚事。”“不然,她哪里能给姊妹两个都说个出身不太好的?”
朱氏就道:“是这个道理。
如此,倒是也心安了。她道:“我还怕我与山君不和,说的婚事她不喜欢,如今她自己答应了,我也舒口气。便去兰山君的院子里头,刚进屋,就见姊妹两个坐在榻上说话。见了她来,两人都避了嘴巴。
朱氏好笑,“怎么,还与我生分起来了?”
她道:“慧慧,你先回去,我要与你六姐姐说件事情。”
慧慧:“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听!”
兰山君:“母亲就在这里说吧,免得她今晚急得睡不着。
两个女儿好,朱氏是乐意的,便走过去道:“方才寿老夫人来跟我说你跟郁清梧的婚事,你可知晓?”慧慧震惊,慧慧瞪大了眼睛,“啊!”
朱氏:“你是怎么想的?
兰山君点头,笑着道:“知晓的。老夫人跟我提过了。”
兰山君:“我觉得很好。”
她道:“郁大人长得好,为人也清正,老夫人一说,我觉得也合适。
慧慧不解:“如何合适呢?”
兰山君就摸摸她的头,“长得合适,吃得也合适,性子也合适。
慧慧便笑着道:“六姐姐,你这是心里满意了。”
朱氏见着她一脸笑,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道:“可他出身低了一
兰山君转头看她,道:“不要紧,我的出身也不高。
朱氏闻言尴尬一笑,就不继续说别的了,只道:“既然你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我就去跟你祖母父还有你父
亲提一提,若是他们都同意,这事情就定下了,我便叫人去跟
兰山君点头,起身躬身行礼,“如此,多谢母亲。”
朱氏摆摆手,干巴巴的道:“这就见外了。
几日不见,两人越发生疏,她说完事情,急匆匆的走了。
她又去见婆母。镇国公老夫人早不待见这个孙女,她道:“既然这样,那就早早嫁出去吧,省得在家里闹来闹去。朱氏叹息,点点头,“好。”
镇国公老夫人便问:“你打算给多少陪嫁?”
朱氏:“我从前只备着慧慧的,没有多余的。如今山君回来,也在慧慧之前出嫁,便把慧慧的那份给她,我再给慧慧重新置办。
镇国公老夫人不满,“郁家又能给多少聘礼呢?”
朱氏:“寿老夫人做的媒,又是邬阁老的弟子,应该不少吧?”
镇国公老夫人:“这样才算不丢脸面,门第已经不高了,若是连聘礼都没有多少,那以后被人说道的时候是要戳脊梁骨的。”朱氏点头,“儿媳知晓了,等再见寿老夫人商议的时候问一问。”
镇国公老夫人这才满意,道:“如此,便去问问两位道长就行了。
她一心供奉道祖,便连对丈夫和儿子的称呼也变成了道长,这般好显得自家心诚。
一我近来总不舒服,焉知不是家中住进一个信佛的?”
想到这里心里又不舒服,道:“早早商定好婚期嫁出去也好一
朱氏听见这话也不舒服,小声道:
“母亲,您可能是年岁大了,要不要请大夫来?”
老夫人看她一眼,啧了一声,摇摇头:“不用,我还死不了呢。
朱氏讪讪道:“母亲说得什么话。”
出了门,一路急行,肚子里面还是有气的。自从山君回来,母亲越发变得古怪了。
她刚要去找慧慧抱怨几句,就见兰三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道:“母亲一一母亲一一”
朱氏:“我在这里呢!"
她掏出帕子:
“瞧瞧你满身的汗!”
兰三少爷:“母亲,明日快与我备好酒菜!我要宴请宋知味来家里吃席!”
朱氏大吃一惊,“怎么?他怎么要来咱们家?”
兰三少爷,“今日在集贤堂有人说他的诗不好,我见他自己不好说,便与他打抱不平了几句,他当场只朝着我拱了拱手,并未多言,我还觉得他这个人不近人情,谁知道我要走的时候,他特意拦着我道谢,想请我去吃顿酒道谢呢。朱氏欢喜,“可见你这颗心良善,终究被人看见了。”
兰三少爷,“是啊,我们吃了一顿酒,他说宋府的海棠花,我说咱们家的荷花,他约了我去他们家做客,我便想着也约他来。”他大笑起来:“没曾想他这个人看着清清冷冷的,却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说既然要相约,便要来先拜见您和祖母,四叔父和四叔母,这般才好往来。朱氏拍掌道:“这是要与你做兄弟了。”
她双手合十,“天神菩萨,这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去了一个齐王府,就来了一个宋国公府。他们没拿到齐王府什么好处,倒是年年要孝敬,如今还不如直接跟宋国公府有往来。她便把兰山君的事情告诉了兰三,“你妹妹要说婚事了。”
此事一说,兰三皱眉,“母亲,你别是被寿老夫人骗了!’
他左右看了看,道:“郁清.......几日的名声可不好。"
朱氏心都漏了一拍:
兰三:“他似乎跟邬阁老闹得很不好,说是要决裂了。
"怎么不好?"
反正传什么的都有。
朱氏倒是没太在意,“外头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外头还说你祖父和祖父是庸才呢。”
兰三深吸一口气,“母亲,你万不可先答应此事。否则以后,咱们可能就要跟邬阁老,齐王府不对付了。朱氏瞪大眼睛,“什么?”
兰三:“博远侯府的大少爷林冀之死,便有谣言是郁清梧杀的。”
朱氏:“不是跟魏王世子争女人杀的?”
兰三:“您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去跟六妹妹说。
想了想,道:“我去打听打听,若是他跟邬阁老不好,跟林冀的死有关,咱们再商议就行。”
朱氏急忙拦住他:“你别这样过去,否则又是一顿吵
兰三点头,“就说祖母祖父不同意!”
朱氏心乱如麻:“哎,你怎么不早说!”
兰三:“此事不答应就好,也没什么。母亲,明日的宴席要帮我准备好,莫出差错啊。”
朱氏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连连点头,
"行,知道了!"
她叫厨房的人来回话,等慧慧转屋来,话语之间便露出一些,“你说,这可怎么办?”
慧慧:“寿老夫人说得很对,此事是她去求陛下和皇后,是恩典,倒是不用怕齐王府的怪罪。
她道:“再者说,咱们算什么明面上的人呢?能让齐王记住,连儿女亲事也插手?
朱氏心安一些,叹息:“算啦,只要你姐姐同意,我再是没什么话说的。”
她自嘲一笑,“你看她,见了我,就好像见了陌生人一般。
母女两个,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竟然走到了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