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一瞬间,少女的眸子里的清愉褪去,似乎闪过一丝尴尬。
“小满大救星!你终于来啦。”何惜凡和林栀子见到打着伞的林深,像是雀鸟归巢般立刻从另一侧打开车门,迅速窜了下来。
林深脸上那一瞬的尴尬逐渐消散。
她微微歪头,将自己撑着的伞夹在耳后,压向肩头,腾出手来递过另外两把伞。
“靠,这雨,老娘头发刚染的浆果红都开始往下淌红水了,我的外套,我的裙子,啊啊啊!”林栀子凄厉的哀嚎被大雨无情吞没。
司机急躁地转头,正打算从窗户探出头要车费。
景昭不疾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百元钞,从后排递过去。
“不用找了,师傅今晚辛苦。”凉淡的嗓音响起,司机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天籁。
二十块钱的路程,给了五倍的车费。
“哎,好嘞,您慢走,晚上注意安全。”
景昭轻“嗯”了声,躬身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
他瞥了一眼忙乱中撑伞撑不开的两位大小姐,视线旋即落在林深身上。
嫩黄色的小伞将她纤柔的身姿遮去大半,目光不自觉地滑落至她露在大衣外的两截小腿。
在暖色调的路灯下,仍显得细腻莹白,纤细笔直。
林栀子和何惜凡的鞋都不太能沾水,好不容易撑开伞,两人匆匆蹦跳到路对面的榆树下避雨,等着林深过来。
林深穿着拖鞋,步履轻盈,慢悠悠地淌过积水的马路,一步一圈涟漪。
几人似乎都完全忘了景昭的存在。
景昭被倾盆似的雨水从头淋到脚,面色依旧淡然,缓缓转身向职高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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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习惯作为人群中的背景板,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他永远是那个被忽视的人。
景父不爱景母,自然也不会爱景母生下的他。
景母虽疼爱他,但她的眼里总是只有景父的影子。
景父抛下他们离开后,景母变得越发郁郁寡欢,甚至不怎么搭理他,常常和她说十句,她才敷衍着回一句。
朋友圈子里,也鲜少有人把他放在眼里。
总有人说他阴郁,说他半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哪怕是江添,和他之间也隔着一层巨厚的墙,他无法穿透。
和陆憬闹掰后,他们更是一边倒,向着陆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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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雨太大,他觉得自己此刻矫情极了。
难怪电视剧里的情感爆发戏都要放在雷雨天。
正失神自嘲着,有道润亮的声线飘来,“同学,你等等。”
景昭脚步一顿。
是在喊他?
他转过头,碎发已被雨水浇透,紧贴着额头。
他掀眸,不停滑落的雨珠阻挡着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林深小跑两步过去,将伞塞到他手里。
“同学,你拿着这把伞吧。”
景昭呆愣地看着那抹嫩黄色落到他手里。
炙热,灼烫。
他清晰地感知到噪声满溢的世界倏尔静止了一瞬。
少女越过雨幕,看见了他,向他走来。
“你认识我?”平日里行事乖张狠辣的少年突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林深摇了摇头。
她将大衣的连帽戴在头上,巴掌大的脸被帽子圈在其中,看起来乖巧极了。
“那你为什么把伞借给我?”景昭开口的嗓音磁沉低哑,说出来的话语却像是胡闹的小孩,似是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因为在下大雨,而你没伞。”那双清亮的眸子疑惑地看向他。
“我可以跟栀子她们用一把。”
她解释得怪认真的,纤白修长的手指还往林栀子她们方向指了指。
仿佛在说,你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林栀子实在看不得他们在大雨中磨叽拉扯,她拎起裙摆,撑着伞匆匆奔向林深。
“不是景昭,小满好心借你伞,你哪儿来那么多屁话,下那么大雨赶紧回去吧。”
话落,林栀子一把揽过林深纤柔的肩,将她纳入怀中,雨伞倾向她,护住她不被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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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身影已然消散在视线尽头,景昭却还站在原地。
毫不夸张,他全身的血液流速都放缓,目之所及都模糊失焦。
明明有着绝对音感,却无法判断自己的心跳是否漏了一拍,亦或是快到疯乱。
从未有过的难言情绪席卷全身。
那双明澈浅淡的眸子望向他时,毫无杂质,唯有纯粹的友善与关心。
刚刚似是能透过她清透瞳仁的反光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却想靠近一步,再近一步。
何况,她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夺人心魂。
活了十七年,他样样落败,人生早已被失望裹挟。
现在,他却感受到自己沉寂衰败的心底隐隐要冒出新芽。
景昭低下头,捏着伞柄的手收紧。
说出去不会有人信。
她只是给了他一把伞,说了两句话,他就给自己编织了个荒诞的美梦。
她叫小满,是吗?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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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满,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今夜格外脆弱的苏阮钻进了林深的被窝。
两个人挤在那张12的床铺上略显拥挤。
林深往墙边挪了挪,让肩宽腿长的苏阮躺的舒服些。
林栀子和何惜凡今天格外累,才躺下没多久,已经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林深认真思考了一下,用气声在苏阮耳边说道:“唔,不是很信。这真的不是多巴胺分泌上头吗?激素没了不就不喜欢了?”
她想起高一的时候,杭城一中组织过一次辩论赛,议题是讨论学生时代中常见的“一见钟情”是否恒久。
当时班里有个长相明艳的女生,叫程晚,作为反方一辩,是这样说的:
“一见钟情的定义是两个人在初次相遇时瞬间产生的强烈吸引和情感连接。”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为彼此停滞,眼神交汇间,心跳加速,仿佛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从这句相当主观的定义中就能看出,这显然是短暂的化学反应,激素操控着人沦陷,而激素并不持久稳定,所以我方认为并不恒久。”
林深是理性占主导的性子,她深以为然。
她望着天花板沉吟。
若按这个理论,她好像也分不清自己对杭城那位的喜欢究竟是日久生情的动心,还是多巴胺的驱使。
而今,又还剩下几分。
“那…如果我和你说,我对周归帆是…一见钟情呢?”苏阮挨在林深颈侧,越说越小声,似是很没底气。
林深眉梢一挑,她并不意外。
她侧过头,面向苏阮,手掌垫在耳后,专注地听她说下去。
“如果像你说的只是激素作用,那也太持久了吧。我感觉现在每次遇到他,哪怕是看一眼,心都会跳得飞起。”
苏阮觉得说出来的话羞耻,头渐渐埋进枕头里。
“所以,你觉得那种情感的浓度值是一直在递增的?”林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发顶。
“小满,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枯燥的描述啊!好像周老师啊!我要疯了!”
林深轻笑着,从被窝里伸出手,使坏地捏了捏苏阮刚刚去卫生间偷偷哭过还红着的鼻尖。
她轻舒了一口气,苏阮肉眼可见地情绪好了许多。
那晚,苏阮和林深敞开心扉,从月上柳梢头,聊到晨光微露。
最后,苏阮似是如释重负,眼皮已经开始耷拉,而后沉沉睡去。
林深却久久无法入眠。
她轻柔地拨开苏阮落在眼睫上的碎发,揉散她眉心的褶皱,心疼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今夜吸收的信息足以让她那颗并没有为他人腾出太多地方的心超负荷。
她知晓了苏阮淡漠的原生家庭。
知晓了她初中时,在乡镇学校,曾在这样一个雷暴的夜晚,淋着雨跪在地上遭受霸凌。
她的胸前有被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
靠近后颈处的那一小块头发,曾被霸凌者连头皮一起扯裂,至今光秃一片,只能小心地用上面的头发盖住。
她说,是偶然和父亲下乡游玩时路过的周归帆救了她,帮她彻底吓跑了那些混混。
他还给了她来市里参加云程资助生选拔考试的报名费和车费。
苏阮入梦前最后的呢喃是:“小满,我相信一见钟情,不是激素分泌的短暂反应。两年了,每次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我对他的喜欢依然泛滥得让我自己都害怕。”
“可是,小满,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一见钟情的是一个原本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只对我好的人。”
“我觉得我眼光很好,但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呢?”
林深回忆着刚刚的谈话,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她想起林栀子在周归帆脸颊上那随意的一吻,替苏阮莫名酸楚了阵。
但是阮阮,他们那个圈层的人,可以轻易将喜欢挂在嘴边,却很难真心为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