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禁舒服地呼了一口气,那老人笑着说道,“淮南郡历史悠远,先有古楚人在此繁衍生息,后有淮南王刘安在此著书立传,近有袁术在此握玺称王,可谓佳城吉壤,人文荟萃。听说文王酒、淮南鱼天下双绝,可惜喽,时光只解催人老,老夫一生将过,却未真正品过此酒此鱼。近日便想泛舟渔樵,哪知遇到歹人行凶,便施以援手。人世纷纷,来时缘也去也缘,程郡守不必介怀!”
老者说完此话,我心中翻起了嘀咕:这老人说话怎与谢家人一个口味儿,动不动便摆道理说仁义。不过,这老者救我是真,但说是恰巧遇上,我是万万不信,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大善大恶全叫我程淳赶上了?
我再次谦卑拱手,直抒胸意,“在下斗胆,敢问前辈尊名?”
那老者上前,似家中长辈一般轻抚我头,嘿嘿一笑,“小程淳,十多年了,你还不回京,记性也变得不好了,小家伙,难道你忘了当年抱你入宫的老头子了?”
我回首往事,忽然心中大动,不禁痛哭流涕,痛哭道,“谢裒爷爷,想您啦!”
我哭得双眼朦胧,终于记得当年明月。
三十多年前,贤达学宫选才,吕相在选定我和牟羽作为陛下的近身伴读后,因事便告匆匆离开,独留谢裒爷爷处理其余诸事。
我在签过调令后,谢裒爷爷一左一右,拉着我和牟羽的小手,借
着皎洁月光,步行前往东宫太子府。
我的眼神不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撅屁股卡了两个狗吃屎后,当时仍为无名小吏的谢裒爷爷问了我缘由,他呵呵一笑,便背着我一道走进了东宫。
那是我求学长安后,得到的第一份人间温暖。
当时的我,见他头上有一根白发,便认准了谢裒爷爷这个名字。
时过境迁,当年的‘假爷爷’,也成了真爷爷啦!
岁月不饶人,我们,也从未饶过岁月。
温暖的往事随着温暖的人一并浮上心头,原本充满阴谋和杀机的淮河水,都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
谢裒爷爷将我扶起,温声笑道,“好孩子,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我看着满头银线的谢裒爷爷,孩子般委屈哭出声来,“谢裒爷爷,下官无用,蛰伏淮南十余载,只为会盟八大世族抵抗江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
谢裒爷爷拍了拍我的胸脯,安慰道,“哪里都不空,就是心空了,对吧?”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点头如实说道,“谢裒爷爷,晚辈儿时既受家族寄予厚望、受君上知遇之恩,肩负振兴家族、复兴王业之责,而今方法失当、察人有失,会盟八族不成,有负圣恩、有负所学、有夫家老啊!”
谢裒爷爷哈哈一笑,“是不是觉得,上半辈子白活了?”
我哽咽点头,“岂止是上辈子,感觉这辈子都白活了!”
“哈哈
!孩子,人生大起大落,凡事尽力就好,强求太多,反而都是累赘。”
谢裒爷爷握住我的手腕,温声宽慰,“什么叫世族?多年累世、以成族业,这叫世族,你爹娘纵然望子成龙,但想要从你身上让家族一蹴而就,明显不合常理。家业、族业、王业,到头来不过一撮黄土、一卷史书罢了。成既我命,不成亦我命,不必太过上心啊!”
我一脸不甘,急切说道,“可是!”
“孩子,一代人做不了三代人的事儿,你程氏一族能在你手上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啦。”谢裒爷爷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天,神秘兮兮地道,“如果你程氏一族真如江家那般鼎盛,你认为你程氏一族到头来会收到什么结果?多大啦,还哭鼻子,快收回去!”
我恍然大悟,自陛下即位以来,所作所为皆旨在根除世族,荡平天下,如今自己背道而驰,一心振兴族业,岂非误人误己了。
我重重拍了几下额头,亏我常以陛下兄弟自居,竟然到今天都读不懂兄弟所思所盼,我这兄弟做的,忒不合格!
公门修行,最忌不懂上意,我这郡守当的,也忒不合格。
谢裒爷爷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我心结立时大解,旋即抹掉泪水,试探性问道,“谢裒爷爷,今日会盟不成,陛下不会问罪于我么?”
“你这孩子,当局者迷!有哪个说今日会盟不成了?”谢裒爷爷轻点我的额头,宠
溺说道,“会盟七大世族,七大世族均应陛下之请,乃十全之功。七家有那么两三家不肯入伙,拉上三四家用以钳制江锋,也算大功一件啊!”
我视线低垂,但是眼神炙热,瞄着竹筏上转醒的五人。
谢裒爷爷见我如此,拉住我的手,笑道,“走!你再去说说,你谢爷爷为你压阵。”
见我二人走来,五人即刻整理衣衫,迎面而来,叩拜谢裒爷爷。
谢裒爷爷将五人一一扶起,轻笑道,“唐突打扰会盟,几位见谅。”
谢裒爷爷作为位极人臣的五公之一,又是曲州八大世族执牛耳者,在谢裒爷爷面前,五人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特别是那谢尚,一副欲哭无泪的小女子表情,在那里惺惺作态,甚是好笑。
礼尽,我七人围坐岸边,谢裒爷爷眯眼说道,“躺在地上的那个,名叫夏侯流火,乃当年曹魏夏侯一族后人,曹魏灭亡后,此夏侯一族分支便流落江湖、飘零中原,后因削藩平乱,被江苍接纳,成为江苍的族内管家。今日其指所以来此,一为探听消息,二为伺机铲除七大世族族长并嫁祸王室,从而离间七大世族与王室的关系,继而分而化之,逐一消灭。”
五人顿首,拱手道,“多谢谢公指点。”
谢裒爷爷白头轻点,看着我说,“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
鹰击于殿上。可惜,夏侯流火有心刺杀却太过惜命,被程郡守拖延了一阵等得老夫来此,不然,你五人的尸体,怕早已喂了淮河鱼了。”
五人心领神会,立即向我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