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终年积雪、一片银白的太白山脉,这一次,恐怕要见血了。
随着苻文一声轻唤,临近他的一坨雪缓缓动了动,雪下所覆之人,正是呼延无忧。
在秦国,‘呼延’是个大姓,据秦国不完全统计,在帝国千万子民中,复姓‘呼延’的就占据了百分之五,这个体量,不可谓不大。
仅从这个姓氏便知,呼延无忧来头不小。
呼延无忧来自大秦八柱国之一的呼延家族,乃是呼延家族年青一代中的武道佼佼者,其人惊才艳艳,再加上家族长辈们的鼎力支持,未到三十便入了长生境界,这个速度,远远超过大汉帝国中的能力超群之辈,呼延无忧也因此被大秦江湖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如果时代的马车开过去,总要有人在车轮底下增加摩擦力,那么,驾驭马车的便是君王,马车上装载的、最为璀璨的明珠,定有他呼延无忧一枚。
家族中出现了这么一位绝代风华的青年,呼延家族名望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人看中了呼延无忧的光明前景,纷纷投效到呼延家族的门下,以期搏求功名。
也正因为高人一等的境界,三年前,呼延无忧受天子诏,做了天狼九卫中帝江卫的卫队长。
世人对他,只有一句评价:天资卓绝,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将军,自然要追随前途无量的主人,当天子苻毅让苻文在帝江卫中点将时,苻文没有丝毫犹豫,拉起呼延无忧的袖口,便朗笑着走出了天狼城外。
大葱配大酱,诸葛配赵云,绝配!
八柱国之一的邹家三公子邹茯苓是苻文的知己好友;宇文登峰是苻文麾下重要谋士,亦出自于八柱国之一的宇文氏;八柱国之一的慕容皝的四儿子慕容恪,也在苻文南下天池时,与其建立了良好友谊;如今再加上呼延无忧。
至此,苻文已经与大秦八大柱国中的四家,建立了极为微妙的联系,如果他能更进一步,与四家柱国结成同盟,那么,下一任大秦天子,必然是他苻文的了。
贾玄硕每每为苻文提及此事,就连苻文自己都认为:他苻文距离那座近在咫尺的王座,越来越近了!
不过,贾玄硕每每在提及此事之后,总会扼腕长叹一句:八柱国各怀鬼胎,联盟八柱国争夺皇位,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借刀杀人是好事,但如果刀过于锋利,容易伤及自身呐!
每每到此,苻文亦是沉默不语。
呼延无忧凑近苻文,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有何吩咐。”
苻文轻声嘱咐道,“多日蛰伏,士卒们恐早已全身僵直。你悄悄传令将士们,小范围自行活动活动手脚,这几日汉军哨骑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汉军杀到,恐怕就在瞬息之间,到时候可莫要因为身体冻僵而手软腿软,迈不开步子挥不出刀。”
呼延无忧微微咧嘴,小声回答,“我帝江卫位列天狼九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大好儿郎,将军放心,他们只能软在女人的床榻上,绝不能软在决胜的战场上。”
苻文用白雪抹了一把脸,骤然清醒,他对呼延无忧打趣道,“呸!一个大老爷们儿,在温柔乡里更应百战不殆,那时候软了,岂不是更丢人?少啰嗦,你快去传令,等大胜回国,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软在人家榻上的!”
呼延无忧坏笑着领命,缓缓爬走。
苻文再次静默,他安静地听着一山之隔的骏马嘶吼,眼观天色,缓缓想起了他为这场赌局而准备的筹码。
两个月前,也就是在七月末。
那时候的刘懿一行,刚刚从极乐岛与谢巍交锋,返回凌源城。
为了打赢这场对汉朝的战争,苻文招帆巨舰百艘,先东行视察军港,安排好一应巨细后,再南下,在马背上长大的他,在海上经历大风小浪,颠簸无数,十五日后,终于抵达高句丽国第一大港口,清津渡。
为了继续掩人耳目,苻文下令百艘船舰趁着夜色入港,暂且停泊。
而符文自己,则身着黑衣黑袍,带着帝江卫卫队长呼延无忧、致物境界的赵安南两人,在月色的掩护下,下船赶赴到一处静谧的渔屋内。
渔屋之内未点篝火,昏暗一片,细细官场,屋内亦有两人,其中一人雍容华贵、满面威严,一人煞气外漏、满面刀伤。
这两人,将直接决定秦军对战汉军的一应巨细。
见到苻文,那华贵之人顿时身体前趋,狗一般匍匐到苻文脚下,跪下叩首,哭唧唧地拜道,“小王高钊,拜见大秦元帅。大元帅韵姿天纵,少年英雄,统御天军来此,定可马到功成,马到功成哈!”
富贵华丽之人,正是高句丽国现任国王,高钊。
高钊见到苻文,眼中的威严瞬间一闪而逝,转而被阿谀奉承所替代。
斗篷下的苻文,见状微微皱眉,素闻高句丽国王高钊乃是极富野心之人,今日一见,怎会是这副胆怯模样,难道是被汉军吓破了胆?
细细端详,苻文终于从高钊那双眸子最深处,发现了一丝刚毅。
原来如此啊!
若不出苻文所料,高钊此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十有八九是伪装出来的,至于伪装成怯懦不堪样子的原因,无非是想博得苻文的同情,全力帮助高句丽国对抗汉军的讨伐。
苻文双瞳不禁微冷。
大丈夫不可折节,堂堂高句丽国国王,见人便跪,成何体统?
你高钊今日之跪,还不是因为你野心太大、实力又太小,一心谋取大汉两辽之地,到最后,自取其辱呼?
苻文不禁对高钊产生了一丝鄙夷。
可再一细想,高钊此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毕竟,此刻的苻文,是挽高句丽国于倾颓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今夜的高钊连他苻文都抓不住,他高句丽国,可就真要消殄殆尽了。
况且,高句丽国作为弹丸小国,在秦汉两大帝国夹缝中生存,总要依附一方,可不管依附谁,高句丽国的特殊地理位置,都会使另一方对高句丽国发动灭国之战的!
苻文心中不禁暗叹:秦汉龙争虎斗,夹在中间的兔子,才是最可悲的啊!
想到此,苻文心中生出半丝情愫,将高钊连忙搀起,同情说道,“国主快快请起,今有汉贼进犯,陷高句丽国百姓于悲苦之间,既有盟国相求,我大秦自当践约鼎力。国主放心,晚辈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也定保贵国寸土不失,保你高句丽国国祚绵延。”
高钊深埋的那一丝刚毅,在此刻也化作了无尽的感激,他情不能所以,泣涕连连,“殿下,我高句丽国愿与大秦永结盟好,永世不负!”
苻文对这句话到时看的淡然。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哪有不解的联盟?一生一世的秦晋之好,已是殊为不易,永生永世这种话,连个屁都不如!
苻文转念心神,与高钊寒暄一番,五人在这简陋的渔屋,随意落座。
月色之下,五人的面容,都透露着深深的谨慎。
苻文仔细端详着高钊身侧那名凶煞之气难掩的中年男子,笑着问道,“国主,这位英雄是?”
未等高钊开口,与高钊随行而来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就地拱手,朗声道,“在下凌霄!”
苻文笑着说了一声‘久仰英雄’,心中却快速回想起来。
当年在彰武城躲避大哥和三哥联合追缴时,苻文自然听过关于盘踞在两辽地区的乞灵帮坊间恶闻,后来结识了金蝉和邹茯苓,又听闻了金蝉爷爷金栎五十年前与大秦名将封琼所部在武次东山大战,细闻了乐贰叛乱,金蝉父亲、乞灵帮帮主金昭被死士辰所杀,副帮主凌霄杀掉苏冉原配夫人侥幸逃脱等一系列辽西巨变,对凌霄这个人自然有所耳闻。
听金蝉所言,凌霄在符文眼中算得上一个毁誉参半之人。
今日一见,少年苻文觉得,此人面如豺狼眼似豹,可交但不可深交,可用但不可重用,不然,以其胸中凶煞之气,稍有忤逆其意之事,凌霄定会反身弑主。
不过,这些话,苻文自然会烂在肚子里,大战在即,他可不想生起内讧,徒增烦恼。
高钊沉浸在援军到来的欣喜之中,没有洞悉苻文的心理变化,见苻文半晌不言不语,自以为苻文是性子沉闷之人,索性接话道,“大元帅,凌霄骁勇,每战必先,且为人忠义,当年被大汉官吏所不容,没想到竟便宜了本王。哈哈!”
苻文在微微透过的月光下,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便算回答了高钊的赞美,随后苻文问道,“国主,你高句丽国现有多少可战之兵啊?”
高钊尴尬一笑,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苻文浓眉紧锁,沉声道,“诺大一国,可战之兵只有五万人?”
高钊的一张脸,好似吃了五石散,霎时涨的通红通红,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憋了好一阵,才吃吃地开口道,“殿下,您高看小王了,是,五千人!”
场面顿时寂静,寂静的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