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走后,我失去了唯一挚友。
不出意外,我亦变成了孤独之人,从此,我在诺大的刑名山庄里,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喝酒,一个人赏月,一个人孤独。
兄弟,你走的真着急,一辈子那么长,沿途的风景,你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不过,有时候想想,江流儿,你小子的死,也算福分。
江家占据中原沃土,坐拥天下强兵,当年曲州八大世族尚且被摧枯拉朽的干掉,你我兄弟无依无靠,犹如羸弱之萤火,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亦逃不出江家的魔爪。
与其惶惶恐恐提心吊胆一辈子,倒不如光明正大来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省得下半辈子‘做贼心虚’。
生于江家,死于江家,游子还乡,江流儿,你,落叶归根啦!
江流儿的离去,让我彻底看透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当你足够强大,哼哼,天下便只听你一人之言。
老师东方烈的懦弱表现,使我心寒不已
但是,我并没有离开刑名山庄。
留下来的原因,并非感念我与东方烈的师徒之情,也不是贪恋这里的安逸生活。
只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在刑名山庄,我要学到名家所有的道理,悟到名家所有的精髓。
老师东方烈的辩才之学高超绝妙,名动天下,我要追随他,学习他,成为他,替代他,然后,飘然离去。
此后的两年,刑名山庄门外的树下,经常会出现一个终日
沉迷典籍、从不与人闲谈的少年。
没错,那就是我。
两年后。
忽悠一日,我听闻凌源老家的最大世族刘氏已经被大先生连根拔起,大先生之子刘懿,正率兵平五郡之田。
我坐井观天,兀自思索,平五郡之田后,大先生的下一步棋不难猜测,定是要对付江氏了。
我咬牙切齿,如此复仇良机,我定要回去一展所学,助上一力。
我没有回刑名山庄,没有和老师道别,甚至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立即转头北上,踏上返乡之路。
来时兄弟二人,如今兄弟不在,去时自当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林下光阴无新事,水边窗户蘸余凉。
萧萧瑟瑟三千里,归路行人仇断肠。
兄弟,你在下面,且安心长眠,若有闲暇醒来,你便瞪大了眼睛,看我给你报仇!
回到凌源城,我片刻不敢停歇,立即对大先生表露心迹,在大先生的有意安排下,我开始按捺心性,在望南楼做我的半个掌柜。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报仇,我自己究竟还想不想谋求功名。
管他呢,先报了仇再说!
闲暇时,我开始继续读书,读兵法、读谋策、读天人之道,韬光养晦。
世人常讲‘江阔好行船,风起速扬帆’,我相信,大先生不会差,大先生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差,江锋这等太平盛世的‘叛臣’,必亡于我辈之手。
又过两年。
我一步一步,书读千遍,日
积寸功,终于站在了这里,斥虎帮总舵。
在这斥虎帮小小的隐秘房屋之中,我将为平世族之乱、复兄弟之仇,迈出属于我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东出之前,刘懿将军会同郭遗枝、常璩和我,反复在中军大帐中推演,直到有了一个平稳收服斥虎帮的万全之策,方才敢踏入秦皇城。
临行前,刘懿将军特意交代:我等此行专为招降而来,今日之事,不宜大动干戈,当以谈为主,以和为辅。
以口服人,这正是我展露名家所学的最好契机。
所以,就在方才,当一名中年刀客提刀劈砍被周抚荡开之际,我一把抢过周抚手中的精钢撼山刀,趾高气昂,厉声骂道,“你们一群老菜帮子,一起上都不够我砍的,居然还敢自己来?真他娘活久见了!”
全场哗然!
除了早知我意的刘懿将军,就连这两年和我一直形影不离的苗一鸣和刘夫人乔妙卿,都咧开了大嘴,惊讶无比,他们生怕我被这群武夫千刀万剐了。
一般策士游说之前,擅习于揣摹之术,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彻了,出而游说,总是把真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成为偏激之论,愈偏激则愈新奇,愈足耸人听闻。
苏秦说和六国,讲出一个理,风靡天下;张仪解散六国,反过来讲出一个道理,也是风靡天下。
可我今日,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用江流儿的惯用手法,在
颠颠倒倒之间,我要讲出青青白白的道理,道明此间的是是非非,说服在座诸人归服。
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方顗
我知道,短暂安静之后,斥虎帮这群武棒子必定反弹,于是我在骂声骤起之前先入为主,根本不给斥虎死士们说话的机会,立刻冷哼道,“怎么的?对我等一干文弱书生,你们还要仗势欺人,动武不成?既不动武,那咱们便聊聊文的。要知道,人如果靠力气活着,那力气就不叫力气,叫饲料。”
听到我居然把斥虎帮山下比喻成猪,刘懿不禁‘噗嗤’一笑。
而斥虎帮的高层们,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他们个个拎着兵器木若呆鸡,杀上来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
我持刀顾立,任白刃临颈,辞色不变,“今日,我刘将军念连理之情、仗义之义,特孤身来此调停,你等可倒好,上来就嚷着打打杀杀,这难道就是江北第一杀手组织,威风赫赫斥虎帮的待客之道么?呵,好一个威风赫赫!”
见无人说话,我大步前趋,站在屋中环顾四周,沉声道,“不杀我等了是吧?既然不杀了,咱们就谈谈,你们谁先说说,为啥要视帮众兄弟为仇敌?俗话说,拿得起放不下的是筷子,钻进去出不来的是被窝,你们兄弟半生,究竟有什么矛盾,值得你们翻脸成仇?来,你们说说,小爷我为你们答疑解
惑!”
场中依然鸦雀无声。
“你,你,你们俩谁先说?”
我随意指着死士酉和死士戌,哈哈一笑,“都不说是吧?那我便定个规矩,你们这里谁长的最丑,你们谁就先说!”
斥虎死士们听闻此言,一个个刀枪紧握,眼前这些人,显然说不过我,怒火已经到达了顶点,就要动手。
我心中虽怕,却激动之情更盛。
眼前这群人,全都是重情重义的莽汉,此刻皆呈气冲斗牛之势,若想让其听我讲大道理,必要先泄其怒气。
我那老师东方烈常教育我与人论战,要一鼓一动、一收一缩,在反复拉锯之中,泄敌之胆,渐占上风,最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全身油腻的死士酉最先开口,指着刘将军说道,“呸,谁他娘是你兄弟,我辰大哥,就是被他害死的,他还舔脸做我辰大哥的位置,哼哼,恬不知耻!”
我示意身后的刘懿将军不要说话,转头‘扑哧’一笑,问道,“这么说,你是咱们斥虎帮最丑的喽?不过,我看你倒是一般丑,还没有丑到极致!”
死士酉那把破烂的油纸黑扇倏然停在半空,其人双目斜睨,呆立不语。
“哎呦,快让我看看!”我故意走近死士酉,端详着笑道,“鹰钩鼻、饭桶腰,鸡胸、狗肚、小四眼儿,还真别说,这么一细看,还真的是丑哎!我要是你,我早就引剑自尽了!”
死士酉看着周围袍泽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憨态
,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陡然跃起向我扑来,羞恼骂道,“小王八蛋,你找死!”
我见状,赶忙向后躲闪,急忙摆手,开口道歉,道,“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嘛!大侠怎么还动上手了呢?欺负我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呐!”
半空中的死士酉大为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半空借势,立在原地,恶狠狠地瞪着我。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我赶忙上前拱手,道,“今日晚辈哪里有说错做错的地方,大侠您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下一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气您呢。”
死士酉又要动手,我赶忙再躲,卑微地说,“大侠,方才不是说好不打的么?这咋,办事儿似屁眼儿窜稀一样,一阵儿一阵儿的呢!”
哄堂大笑,就连死士酉自己都被我气得无奈一笑。
我心中窃喜,斥虎帮这股子气儿,终于算是泄了。
只见死士酉饶过我,走到刘懿将军面前,拱手说道,“斥虎帮为君王大义而生,自当为君王大义而死,方才一股无名之火宣泄到了将军头上,万望将军谢罪。”
我亦转头看向刘懿,见刘懿起身还礼,随后对我轻轻拂袖,说道,“今日方参军所言,既为我言,诸位对斥虎帮的未来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我袖中的双手握紧了拳头,刘将军给足了我面子,我自不胜感激,对刘懿轻轻点头,以
示谢意。
今日,必竭力同心,倾黄河之水,决东海之波,襄助将军收服斥虎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