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辽西郡的冬天,到现在也没有下雪。
刘懿来了,雪便来了!
轻雪泛滥,瑞雪兆丰年!
迎宾的灯火晚宴,仍在会客厅举行。
与下昼刘懿所见的简单朴实相比,大厅内铺上了崭新的红毯,每座案下垫上了纯白绵柔的兔毛毯,旺盛的地龙,将厅内滚得热气腾腾,案上还置放了用以暖手的小手炉,一切布置的玲珑得体,可见谢安心细如发。
刘懿这边,乔妙卿、北尤皖、李二牛、王大力、云一、苏地六人悉数登场。谢安这边,老熟人记事掾王开和郡卫长苏道云领衔,几名五百石以上官员作陪,大家欢聚一堂。
你吹我捧之下,屋内也算热闹非常。
汉朝历来尊重女子,乔妙卿也得了一个次卧与宴,与刘懿离得最近。
一想到酒如池、肉如山,小娇娘只乐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那对儿漂亮的丹凤眼,一个劲儿地在大厅中飘来飘去,期待着大宴开场。
谢安与刘懿客套一番后,侍女将热气腾腾的锥斗摆到每个人的案上。
这名为锥斗的器皿以三夔形扁足支持,非常稳定。其外观圆形浅腹,二直耳,颈部饰兽面纹带,兽面中间凸起一道扉棱,恰似兽面的鼻子。足中部有隔似盘,碳盘子已经被侍女放好了红吞吞的炭火。
锥斗之内,横竖两道将内部分为四个区域,互不相通,分别盛汤水,加酸、辣、麻、咸底料,已被切成薄
片的各色肉类放在案上,宴饮时,大家一人一炉,随涮随“染”,分餐而食,老少皆宜,贫富皆可享受。
这就是最原始的火锅。
在塞北初冬,家人能吃到这么一口热乎,再就和一口小酒,任谁都会感到心满意足,不再想那些所谓的壮志豪情啦。
刘懿对这种吃法自然熟络,雅称叫火锅,俗称叫大锅炖,有钱人家吃的时候,放牛肉、放羊肉、放狍子肉,没钱人家放河蟹、放酸菜、放面条,总之,只要底料调的好,再配上两口热乎乎的烧刀子,咋吃都是个热汗淋漓、大快朵颐。
刘懿对谢安道了一声‘谢谢’,便向乔妙卿和众人挥手示意,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动手往锥斗内的格子里下满了食材,一个个看着锥斗,如狼似虎。
谢安看着刘懿麾下几人的状态,心觉五郡平田是个苦差事,一路风餐露宿,必是把这些人辛苦坏了,于是,谢安柔声对刘懿道,“平田辛苦,将士们受累了,今夜好酒好肉、开怀畅饮,诸位可不要放不开手脚哈!”
刘懿眼睛一眯,挑眉拱手笑道,“谢郡守过誉啦,能为五郡百姓谋福祉,我平田将士甘于奉献,谈不上辛苦。”
而后,刘懿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即将涮熟的食材,一边诙谐地道,“俺们这帮泥腿子,不能打架,也不会咬文嚼字,但你要说比比饭量,俺平田军的将士们,还没有服过谁?”
王大力嗖的
窜了出来,适时起哄,扯着嗓子道,“对对对,大人说的对!”
全场哈哈大笑。
轻雪满卷楼门中,当此,一名梳着下垂近额角螺形发髻的年轻舞女,打扮清秀,就着乐师的曲子,以轻快的脚步上场,随即按着音乐的节拍,在红地毯上翩跹起舞。这位舞女身轻如燕,急速飞转,像是要飞到天上去,真想让空中的游丝把她牵惹住,真如即将飞天的仙子。
除了仍然紧紧盯着正在煮沸的火锅的刘懿,和正在打量着刘懿的谢安,所有人都被舞女吸引,不自觉递上痴痴的神情,就连乔妙卿,也不例外。
舞女垂手明如玉,穿着绣有彬蔚鸳鸯的舞鞋,低迈莲步,半遮半掩地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在红地毯上轻快地旋转跳跃,一会如冰川里的雪莲,清冷无比,一会儿乐师将节奏放慢,又像柳絮一样飘去,连一点灰尘也没有粘惹,所有人如坠万千星辰里,万全忘记了已经可以熟食的美味佳肴。
一曲奏完,乐师撤下,舞蹈停止,而舞女在停动之间,头上的红花还在颤巍巍地摇晃不休,如春风拂柳后的棉絮,让人回味无穷。
自一阵叫好中,场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屋内热气腾腾,谢安趁兴举杯提酒,大声道,“来!这一杯,敬天下英雄和少年!”
平田军诸将心里只觉甜甜的,异口同声举樽呐喊,“多谢大人厚待!”
刘懿和谢安同时举樽
,在一片热闹欢腾之中,两人撞了个满怀。
厅外飞雪漫漫,厅内软榻毡暖,贵客齐聚一堂,家族从文数代的谢安诗兴大发,在意兴阑珊时,举杯立于厅中,就着半开的厅门,赋诗曰,“火灼灯密霜露下,霏霏雪意垂云野。”
一句说完,谢安静立门侧、望雪憨饮,身如青松,等待着对诗人。
对出下阙之人自然只能是刘懿,刘懿也当仁不让,与谢安平行侧立,立即工整对仗,“厅前欢声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马随。”
王大力酒到深处,不自觉扯着嗓子赞叹道,“好诗!”
对刘懿的工整对仗,谢安心中暗自认可,顿了一顿,转头直视刘懿,又说了一句,“塞北环兵不计年,兴屯少费度支钱?”
不同于前一句抒情,这句诗大有深意,大汉边境特别是北境的兵士常年驻扎在边疆,他们不参与屯田,消耗帝国财政甚巨,若北疆兴起屯田则收成或许会被大秦狼骑掳走,徒劳无功,一味驻守又会耗损大量军费物资,于国无益。
这个两难的问题随着近年来大秦、大汉两国边境冲突日益加剧和两大帝国军备竞争的需要,变得愈发尖锐起来,西、北边军的消耗,已经占据了大汉帝国年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据。
汉天子刘彦曾多次召集公卿商讨对策,有人说要边军屯田,有人谏言精简兵甲,有人打算降低边军供应标准,朝堂
议论纷纷,最后丞相吕铮认为这些建议均不是最佳解题之法。
这道难题,至今还搁置在朝堂之上。
所以,谢安的这一句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一道考题,询问刘懿关于戍边士兵的安置之法。
如果谢安第一句诗是在考验刘懿的文才,那么,这一句,便是考测刘懿的政才了。
谢安本没有寄望这少年能答出帝国中枢才俊都没有回答出来的问题,他的本意,只是想看看刘懿能不能听出来自己的弦外之音,在谢安眼中,刘懿只要能听出来自己的语中深意,便是不得了的天才少年了。
谢安发问后,刘懿便呆在当场,他自己也没想到,谢安会在这样一个欢聚一堂的融洽氛围里,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而且,还是这样一道高深莫测的难题。
军国大事,岂能是自己一届布衣小辈能够拍板钉钉的?
又或者说,自己对此,或许根本毫无对策。
刘懿无奈一笑,转头向屋内看去,屋内之人正成群地张望过来,自己顿时成为了全场焦点。
刘懿突然想到去年初春彰武大瘟之后,樊听南宴请陆凌及诸官吏,酒案之上,自己和羽妹馋酒,樊、陆两人借机考问,那时的情形,与现在竟如出一辙。
而那时的羽妹,乱抡王八拳,率性而为,居然赢得了一壶美酒,而那个令人颇长志气的回答,此刻被刘懿歪打正着的记了起来!
“寇若可往我亦往,三千里外觅
封侯。”
刘懿神来之笔。
包括谢安在内的诸人愣了半刻,满堂言‘彩’!
“北上讨伐大秦,还北疆一甲子太平,是个不错之举,这一决策,朝中也有人提过。”谢安习惯紧绷着的脸,忽然笑着问道,“不过,如今大汉内部的情形,想必刘平田心中似镜,地方豪阀如癞癣,蚕食国力,汉土南有骠越、西有西域南北道六十一国、北有大秦,大汉辽阔广袤的疆土三面受敌,我大汉早已守成有余、攻或不怠啦!而仅仅依靠北疆的将士们去征伐大秦,无异于策羊吞虎,自讨没趣!所以,这个问题到最后,又成了两难喽。”
一排白牙露出,刘懿无赖一笑,空举了一樽酒,一饮而尽,旋即潇洒道,“谢大人可只问了一个问题,您后续说的这些并不在晚辈考虑之内。”
谢安是高门阔户出来的‘正经人’,擅长国之大政,对刘懿这一诡辩,谢安无可奈何,张了张口,正想圆个场面,却听刘懿问道,“素闻我大汉十二内卫中的屯骑卫擅长千里奔袭,可奋迅如霹雳,谢郡守见多识广,可知此是否为真?”
刘懿举杯邀明月,“号凭风策马,令如风霆迅兮,直捣千里贼巢,屯骑卫也。”
谢安瞬间明白刘懿所言何意,却不揭穿,故做不懂地道,“啊?刘平田,你我谈的是大汉边军,这句大汉十二内卫又有何干系?”
刘懿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安,笑眯眯
地问道,“谢郡守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谢安脸色微红,如孩子般强行狡辩道,“当然是真不懂啦!”
刘懿仰天长笑,“哈哈哈哈!那我便接着月色,为谢郡守拆文解字!”
这场宴会,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