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华。
比起地处帝国中北部的华兴郡,千里之外的长安,年味儿更加地浓厚,也更加的气派。
在一眼望不到头尾的长安城,达官贵人互访府邸,礼物以车计;寻常人家走街串巷,礼物以筐计。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受到了天子脚下皇城富贵的关照,在世族门阀的残羹里,寻到了寻到了花雕与烧鸡。
千门万户雪花浮,却丝毫挡不住千门万户的热情,整座长安城的炮声,贯穿了整个春节的头七天。
有人欢喜有人忧,虽然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欢欣喜悦之中,但总有人格格不入。
例如未央宫里的那位帝王,今年便没有了如此闲情雅致,帝国政务千丝万缕,十五一过,百业生发,稍有罅隙,诸乱承起,刘彦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必须趁着年关百业休息之际,抽丝剥茧,把今年士、农、工、商、兵、交的大基调定妥,确保大汉千万疆土和子民,在他的手里能够继续欣欣向荣。
所以,刘彦进行过必要的仪式,在大年初二晚,便匆匆从太后郭珂居所长乐宫返回了未央宫批阅奏折。如往年一样,皇后李凤蛟的长秋宫,刘彦连看都没看一眼。
龙凤分家的现象,在大内皇宫里,已经持续了一十二年。
此事,刘彦正披着大袄,赤脚坐在甘泉居那张大案上,殿下地龙热气蒸腾,这位中兴之主嘴里啃着一颗冻出了冰碴的沙果,一口入喉,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长相十分英雄的他,歪在案前,想入非非:去年和前年,自己借着兴修虹渠、沣渠之机,着实让一些蠢蠢欲动的世族遍体鳞伤却又无可奈何,有的世族声名扫地、有的世族内耗严重,自己更是趁机整顿了两渠途径十几郡的官场,从原本油泼不入的地方世族势力中,撕开了一个个如同凌源刘氏一般的口子。只要这道口子被打开,接下来,自己就可以长驱直入、策马奔腾了!哈哈哈!
想到这里,刘彦长声感慨:父王啊父王,你遗言说的果然没错,阴谋终有短,阳谋方致远,以公心大道从之,幽怀许定,贼奈我何啊?
千里月明情眷,刘彦走下桌案,站在门口,忧思上涌。
儿时仰望星空既是光,举手便可摘。于今已为七尺身,才懂天高不可攀、高处不胜寒。
登基至今,已有一十七年,算上今年,自己的本命年都已经过了四个。自己远远算不上有德之君,为了巩固江山皇权,对自己有恩的、有义的、有情的,都被无情铲除,下场多有凄切。
江山更替,世道乘乱,到底该归咎于人心不古,还是天道无常,自己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个答案!
就好像当年那件事之后,自己一直喜欢吃沙果,可到底是因为果子里带的这个‘杀’字而喜欢,还是真心喜欢,到现在,也已经说过不清楚了!
从父王定下的刘乾、吕铮、刘藿、吴水子、慕容劲川五位托孤大臣,到自己招揽的刘权生、乔黎、王彪之、顾苏、蒋怀尧、牟羽、皇甫敕星、李长虹等第一批少壮派,再到老师吕铮与自己共同物色的常夏、赵于渊、沈希言、常钟嵘等国之柱石,再到现在的谢安、陆凌、桓温、冉闵等世族之中的佼佼者,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自己织起的那张大网越来越密,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刘彦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真怕有一天,这网上的小虫茧化成了蝶,再也飞不回来喽!
去年,自己迎来了最为开心的一段日子,自己终于飞出了长安,看到了在自己治理下的江山的朝朝暮暮与山山海海,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哈哈,难怪千古一帝总要寻求长生,如此繁华江山,岂不让人留恋?
除了百看不厌的景,更有朝思暮想的人。
遥记当年刘权生乔装出关北上,那孩子便被装在果篮子里,三九寒天,自己连出去送一送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这些年,自己阳气不盛,有儿无女。
呵呵!报应这东西,不分尊卑,做错了事,真的会遭天谴,而且是现世报!
想到这里,刘彦不自觉哈哈一笑:有两个儿子,你刘彦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正当刘彦从欢愉舒畅渐渐到悲伤憯懔之际,当值的小常侍赭红躲在门外,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莺啼,巧妙唤回了刘彦的思绪。
刘彦揉了揉鼻子,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下次能不能换个凤凰来扰我?”
赭红从门后钻出,俯身谦卑,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威武神明,比肩周之三圣,功成业广,葳蕤长垂,引得天心圣眷,哪里轮得到小的如跳梁小丑般在此胡言乱语呢!”
刘彦噗嗤一笑,“呸,凭你这张嘴,将来若让你出使西域,也能如鱼得水。”
小赭红从话里听出刘彦有意提拔自己,忽然感激,大声地道,“若奴才有朝一日能够作为汉朝使臣,定效仿班超、张骞,做国之栋梁,不辱使命。”
刘彦轻轻踢了赭红一脚,笑道,“等你长大了,自有你报效国家的机会。你在外面装设弄鬼的,有什么事啊?”
小赭红犹豫地道,“这。”
刘彦漫不经心地道,“有话快说,有屁憋着,没事儿滚蛋,朕今日要早点歇息,翌日开工!”
“陛下圣明,凤凰来啦!皇后于宫外求见,想进献些坚果,聊表无日不萌的云树之思。您看?”赭红将头埋得更低,低到刘彦看不清他的表情。
听到‘皇后’二字,甘泉居的空气,霎时冷了起来。
刘彦沉默片刻,绕过仍跪在地的小赭红,跨过门槛,看着两侧带甲卫士和点点火光,沉默不语。刚刚被带出的伤感和叹息,又被拉扯了回去,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血染的夜,又想起这几年披艰扫秽、负诟忍尤,刘彦心中竟开始波涛汹涌,渐而雷嗔电怒,左右小拇指缓缓向口中挪去,那是他大开杀戒前的习惯。
十二年前,酿成京畿大乱的始作俑者,正是刘彦的结发妻子,在外面请求觐见的皇后啊!
光照不到的地方,开始细细碎碎,甘泉居的房梁上,几道人影出现在赭红偷瞄的视线里。
刀剑出鞘的声音,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已经开始在刘彦的耳边回荡。
小赭红以为刘彦怒气上涌要杀自己,大惊失色,衣衫与额头瞬间浸透冷汗,宫里的常侍和侍女,谁不知道这一皇一后的陈年往事,纷纷对此噤若寒暄!若不是当年皇后救母恩情,机敏如己又怎敢屡犯龙颜?
上次送衣服是第一次,今日,这已经是自己在陛下面前第二次提起皇后,看来,陛下对自己的耐心,尽了!自己的小命,也尽了!
那根手指终是没有塞到嘴里,隐在暗处的长水卫终是没有挥出刀。
“宣!”刘彦冷清地吐出一个字,转身回到居内,端庄地坐在殿上。
小赭红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再没有了平日里的半点机警,他发誓:以后‘皇后’两个字若是再从自己口中传出,便咬断了这没用的、该死的舌头。
不一会儿,李凤蛟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出现在宣室殿前,只见她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额,当真有母仪天下之姿。
此刻,他正一身轻装,迈着纤纤细步,向甘泉居款款走来,距离再一次见他的夫君,这位颜世无双的女子,已经等了足足八个月。
刘彦坐在案上,一双大眼出神,直到一袭斑斓锦绣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目视李凤蛟,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声如古井,轻声道,“许久未见,皇后还真是翠罗婉秀、容颜不老。而朕可是已经半头白发,看来,这些年,皇后的日子,很滋润呢。”
对皇后李凤蛟,刘彦仍然沉浸在当年之事的痛恨之中,开口便满是奚落。
皇后李凤蛟轻步前移,及近两丈之地戛然而止,面露忿恨,声带哽咽地说道,“陛下,妾知当年犯下难恕之罪,思痛悔改。十年前,陛下决议荡涤官场,妾立即知会族人辞官返乡,一人不留官场;七年前,陛下根除世族,妾策马沧州,力劝父亲解散私兵、交还私田;两年前,妾之表弟酒后乱法,妾不惜背弃宗族,差人返回敦煌郡,将表弟乱棍杖杀。”
李凤蛟是个极其刚烈的女子,受了委屈要么就是以牙还牙,要么就是隐忍不发,刘彦当年正是因为李凤蛟的敢爱敢恨,才与她喜结连理,如今李凤蛟放下身架,将陈年往事一一娓娓道来,足可见其用心之城了。
此刻的李凤蛟,就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软糯女子,她梨花带雨,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经语无伦次。
读相思,愁识佳人面。说情怀,断肠在幽宫!
此情此景,刘彦心中如有万缕西风、烈卧寒云,可面上仍无动于衷。
“刘彦,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你要废,便废了我吧!这种日子,本宫过够了,与其单守相思,还不如一死了之!”
李凤蛟应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管刘彦动情与否,她只顾自己在那里倾诉心事,如瀑布飞流般一气说完后,李凤蛟转头便走,那步子迈的,虎虎生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凤蛟的刚烈性格,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望着那道负气而走的倩影,刘彦的心,终于柔软了下来,多年冷战,本想能不见则不见,怎知今日一见,情愫吐露,才知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一丝冷风入殿,刘彦的情绪稍稍稳定,心中快速思索:当年之事,纵百般懊恼,也无济于事了。倒不如借此机会与凤蛟,一来了却自己一桩心事,稳定后宫,二来李凤蛟背后的沧州李氏乃顶尖世族,若懿儿五郡平田之事一成,平田之法将推及全国,有李家在沧州推波助澜,沧州无忧矣。
刘彦望着李凤蛟渐行渐远的背影,起身缓缓问道,“皇后,刘懿偃山遇险,那位长生境文人,是你请去的?”
“不是!爱谁谁!”李凤蛟还是没有回头,声音哽咽,步子迈得更大了。
性子烈如燎原火的皇后,甘为当年过失,隐忍这么多年,实属不易,今日来此,李凤蛟实则一吐哀怨,倾诉过后,便决议将自己终身禁锢在长秋宫内,永不相见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小赭红见皇后如此这般烈性,心惊胆战,这祖宗若是就这样甩袖走了,陛下的怒火,岂是自己这般蝼蚁可以承受的?
于是,小赭红一咬牙一跺脚,从大门右侧窜出,快速地关上了两扇朱红大门,将这对世间最为华贵的夫妻,反锁在了门内。
那本流芳百世的汉史中,也因这一锁,留下了一位名叫赭红的小常侍的名字。
李凤蛟被困殿中,欲出无路,就在他进退维谷之时,一双大手从后而入,缠腰而走,怭怭一搂,“过来吧你!”
乔妙卿的脸,顿如熟透了的苹果。
当晚!
刘彦开水通渠、百川入海!
凤蛟云雾偷来、九天开合!
今夜花妍人妍,一点,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