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刘权生这一番话后,东方春生甩开了刘权生的手,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下,朗笑道,“你小子,都已经致物境界了,还是这般巧舌如簧,也忒不实在!”
在东方春生面前,刘权生就像是一个腼腆的孩子,老爷子话音落下,刘权生害羞地挠挠脑袋,腼腆道,“恩师如父,在父亲面前,权生怎敢说谎?”
东方春生心情大好,他哈哈大笑,旋即问道,“那半个是谁呀?”
刘权生眉宇间倾泻一缕相思,低声道,“远在天边的红颜知己!”
东方春生略显诧异,“你还有红颜知己?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刘权生狡黠笑道,“若没有红颜知己,懿儿又是怎么来的呢?”
东方春生脸上忽然透出一股凝重,随后勉强笑道,“你说得对啊!”
刘权生离席拱手,“还望老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徒儿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人,成为上一代人复仇的工具。”
东方春生轻轻拉了刘权生一把,刘权生顺势站起,而后,老爷子嘴唇轻动,“徒儿放心,有些秘密,老夫会烂在肚子里的。不过,春来花鸟莫深愁,你和懿儿,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天下,注定不会平庸一生。”
刘权生微微点头,道,“十二年前,天下世族祸乱京畿,徒儿在奋命北逃,躲避一路追杀,最后才返回这座凌源城。其实,如果没有懿儿,以徒儿的秉性,定会千方百计的、不顾一切的帮助陛下诛杀世族,还我大汉郎朗乾坤,九死无悔。可是,当我有了懿儿,忽然觉得,什么振兴王业,什么皇权一统,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只希望,懿儿能够按他心中所想,没有遗憾的过完此生。直到几年前,塞北黎和李长虹找到了我,徒儿才打算出山的。”
东方春生眉头一皱,“斥虎帮帮主塞北黎和长水校尉李长虹?”
刘权生为东方春生换了一杯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东方春生嘘着茶水,道,“老夫若没猜错,塞北黎当年率长水卫流入江湖,必是丞相吕铮为陛下埋下的暗子吧。”
刘权生喃喃道,“陛下和吕铮为了铲除世族,这些年埋下的暗子,太多了。”
东方春生问道,“那你呢?”
刘权生实在地道,“回老师,在十二年前,世人都知道徒儿是陛下的宠臣,都认为徒儿在世族祸乱的那晚,会为了陛下血战到底,可是,那晚,徒儿知道无力回天,便做了临阵脱逃的懦夫。”
东方春生打开小窗,一股凉风吹入屋内,老爷子倍感清醒,他看了看远方草庐中正聊的一团火热的孩子们,兀自感叹了一句‘少年才是希望啊’,随后,他宽慰道,“这不怪你,人在绝境,总会有所选择,有时候,活着,远远要比死难的多。你能选择保全懿儿,也算功德一件啦!我的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人啊,在三十岁前,活的是自己,三十岁后,活的是孩子,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年轻时都是恣意潇洒的后生,到最后,不也得为了孩子改变初衷么?”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伸手拍了拍刘权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极为特殊的孩子,你这么做,更没有毛病啦!”
刘权生微微苦笑,道,“自从徒儿自作主张回到凌源城后,便隐遁深巷,天子或许因为我的贸然离去而恼怒,便没有再与徒儿联系。直到多年前,天子得知我居然有了懿儿,方才又与我联系。”
东方春生听完,冷哼道,“老夫侍奉两代君王,深知帝王世家总无情。以陛下和吕相的脾气,在那个时候联络你,恐怕不只是感念懿儿这一点事情吧?”
刘权生深深点头,旋即说道,“老师可曾听过曲州江氏一族?”
东方春生吹胡子瞪眼,道,“哼哼!江苍、江锋领衔的曲州江氏,这几年在曲州的地界上,可是威风赫赫呢!”
刘权生深沉道,“大汉九州,曲州独占中原,可谓天下第一州。曲州江氏一族,仰仗两代军工,以武力之威,在十几年前一举攻灭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从此在曲州独领风骚。十几年前,江苍退位,江锋继任曲州牧。”
东方春生没好气地打算刘权生,怒道,“当年老夫仍在朝堂之上,陛下的本意原为扶持江家,对付曲州八大世族,我曾力劝陛下此计不妥,可陛下一意孤行,最后养虎为患,使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怎么,江锋那小子,不安生了?”
刘权生点头道,“十几年前,江锋在太昊城下,一战攻灭八族联军,从此独霸曲州。人心不足蛇吞象,几年来,江锋笼络曲州新贵,网罗江湖门派,违规扩充军队,俨然一方诸侯,其实力,较甲子前的诸侯王,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世人将他拉拢的势力称为‘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
说到这里,刘权生微微叹气,他眉头紧皱,沉声道,“而这两犬之一,便有我的本家,华兴郡凌源刘氏。”
“这和天子派遣李长虹来寻你,有何干系?”东方春生忽然恍然大悟,老爷子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道,“难道?”
“老师果然神机妙算!”刘权生微微一笑,闷头饮下一杯酒,道,“陛下叫我保护自己和懿儿的安全下,设法铲除我的本家,凌源刘氏!”
东方春生猛拍桌子,骂道,“吕铮老儿,机关算尽,不为人伦,为了铲除世族,竟让父子相残,简直丧尽天良!”
刘权生倒是显得很平静,“老师莫要动怒,华兴郡北靠中原屏障凌源山脉,控遏北上南下要道,向南可以俯视整个曲州,只要华兴郡不丢,即使薄州全境沦丧,也可保全中原不失。所以,华兴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想要拔除江家这块儿顽疾,剪灭刘氏、重新夺回对华兴郡的控制权,已经势在必行。而只有徒儿,才能出其不意地铲除刘家!所以,从家国大计上来看,陛下和吕相,没有错。”
东方春生怒气不减,“铲除刘家不是还有应知呢么?他可是陛下伴读,受宠程度更甚于你,而且,他这几年在华兴郡没少运作筹谋,有他在,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华兴郡吗?”
刘权生慨然道,“我和他,一明一暗,互为犄角,只有这样,铲除刘家,才能如疾风扫落叶般出掉刘氏,而不伤及国本。”
东方春生抓住重点,问道,“应知可知道陛下传诏与你?”
刘权生微微坐正,严肃说道,“不知道!一直都是塞北黎和李长虹与我单线联络。包括留死士辰在懿儿身边,也是塞北黎和我通气后的打算,其他人并不知道。”
东方春生慨然长叹,“哎!孩子,既然这样,那你就是无根的浮萍啊,事情办好了,你自然是大功一件。办不好,你只能黯然离场,泯灭在历史大潮中喽。”
刘权生嘴唇轻动,“老师,圣人常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徒儿却以为,有时不谋一域者,不足以谋全局。”
刘权生轻轻叹了叹口气,“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辅佐明君,成就成就不世之功。但如果连家都齐不了,哪里敢走出去平天下啊!”
东方春生挪捏道,“你不觉得,陛下这样做,太无情了么?”
刘权生哈哈一笑,没有辩驳,反而话锋一转,说道,“此次,还要请老师做那急先锋了!”
刘权生没有回答东方春生的问题,却已经回答了。
为了国家大义,为了江山一统,我刘权生,愿做家族罪人,背负千古骂名!
东方春生看了看刘权生,又吹了吹手中盏茶,抿了一口小,“这倒无妨,老夫一把老骨头了,能为这不平的天下增些太平,也算没白活,况且,有你在,老夫这一行,只能是有惊无险,绝不会以身犯险!几年前啊,陛下与吕相执意根除世族,我打心眼儿里还不甚赞同,认为这样做恐怕会寒了天人心。而今看来,世族不除,便无宁日啊!”
刘权生微微低头,眼睛却直视着东方春生,眼神复杂,犹犹豫豫。
啪!刘权生胳膊上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打的实实在在,疼的刘权生一呲牙,吃痛的揉了揉胳膊,不解地看着东方春生。
东方春生大大咧咧的说,“有事儿便说,不要扭扭捏捏,一点气概也没有,这都是和谁学的毛病?懿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唯独这说话兜圈子的毛病,实在是不讨喜,将来若是。”
东方春生戛然而止,思索了一番,转念又言,“男子汉将来若是想有大出息,不能学司马相如,要学霍去病,懂吗?”
“懂,懂!可,老师,此一遭,甚险哪!除一世族,如同拔一倒刺,总会沾点血肉,徒儿尚不敢言全身而退,又怎敢妄言保障老师全身而退呢。”刘权生忧虑道。
“哈哈哈!文昭莫要惦记。”东方春生端起那盏茶一饮而尽,笑道,“命运总会挑挑拣拣,诸事怎能尽皆求全?你只管全力以赴,不必憯懔挂怀。老夫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全力以赴,纵然人死身灭,亦无怨无悔。”
随后,东方春生起身,打开房门,遥看学堂,六道人影在微微烛灯下来来回回,甚是欢快,好似六只正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
东方春生手一背,遥望月亮,“年复一年,黑发变白鬓,年轻可真好啊!不会有伤心事,不相信别离苦,也愿意远赴千山,求一个心中答案。”
刘权生站在其身后宽慰,“老师莫要羡慕,您现在也很年轻。”
东方春生摆手笑道,“冷暖自知,老夫这体格子,一年不如一年喽。或许许多事心中还忿忿不平,但许多风景,或许这一生都不会看到了!”
感叹过后,东方春生突然转头,双瞳圆瞪,对着刘权生,言语骤然凌厉,“刘权生,若一些事,将来不能在你等手上了结,这些孩子能否继承你等遗志?”
对东方春生的话语,刘权生心领神会,他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道,“能!”
东方春生转过头去,继续看月,沉声道,“好!”
一师一徒,两人头顶寒冰月,面迎初秋风,脚踏凌河水。
竞相沉默,再无言语!
翌日隔山海,尘事两茫茫。
荡平人间事,不负少年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