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京城逐渐回了温,最近常是下雨,空气处处弥漫着泥土的潮湿味。
朝廷上,热闹非常。没一会儿,一面白眉细的瘦太监小步子地走至众大臣前方,拂尘一挥,掐着尖细的嗓音喊道:“肃静——”
“今日陛下龙体不适,不上早朝。”
没静下几秒,便又起来了。余澄身旁的官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是第四天了!陛下没事吧……”
余澄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陛下继位后,便染上了风疾。这风疾常常复发,而近些日子愈发严重。这如何不让人担忧呢?
“皇帝的病可真是越来越严重了!不知这大皇子能不能担上重任。”
“依我拙见啊,这大皇子,能力倒是不如三皇子。”
“呵!大皇子毕竟是长子,皇上执意立他为太子,就算是没能力……”
众人边是窃窃私语,边向门外走去。余澄看向你群臣簇拥中心——陆乘风。他分明一头白发,却依旧意气风发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着,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宰相。
皇帝虽是病重,却鲜少提及继承人一事。而这群人却是比皇帝还操心日后的走向。这时,那陆乘风转过头来,余澄淡淡瞥开眼,陆乘风爽朗地笑了几声,小眼溜向余澄的方位,“不知道余侍郎认为如何?大皇子与三皇子之间。”
老狐狸。余澄心里暗想。
先帝驾崩突然,未曾托孤。留下了盛世天下,却是烂摊子一般的皇室。几位皇子夺嫡损伤惨重,最后幺子姜中元捡了便宜,登上皇位。
陆乘风既是开国重臣,又是当今皇上的岳父。姜中元的妻子,当今的皇后,正是陆家的嫡女。
既亲且贵,又为开国功臣,陆乘风成功揽下大权,朝廷内也因此结党营私,腐败不堪。皇后与皇上唯一的子嗣,三皇子,虽非太子,可有陆家这一倚靠,却是十分炙手可热。朝廷内部也由此就继承人问题分成鲜明两派——你支持皇上亲封太子的长子大皇子,还是背靠陆家的嫡子三皇子?
“此陛下家事。臣无权妄加揣测。”余澄拱了拱手,莞然一笑。
陆乘风冷哼了一声,这是在讽刺他们对皇上家室指指点点!陆乘风其实只是刻意一问,而早心知肚明。余澄寒门贵子,毫无背景,由宜川公主亲手提点,又受陛下赏识,单此用人之恩,便不可能为三皇子一派。
“评点一二又何妨!到底是侍郎,总左右担心些没用的!陛下最爱直言正直之人,吞吐回避可不是件好事!”
陆乘风话音刚落,身旁的臣子便笑了起来。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在揶揄余侍郎的官品低。如今朝廷行政大权升迁一事皆是掌握在陆乘风手里。任宜川公主和陛下如何赏识,也只能堪堪拉扯到四品官。
余澄讪笑两声:“谢陆宰相提点了。”
不必与其逞口舌之快。陆乘风与余澄倒是都有如此共识,只是这般交锋两句,便打着哈哈散了。见那陆宰相腆着肚子越走越远,先前那面白眉细的小太监静步走近了余澄,低声耳语着:“余侍郎,陛下有请。”
这便是李公公,皇上最器重的太监。
“走吧。”
高檐红墙相交影,偶有鸟雀啼翠来。余澄跟在李公公后面走着,心里却想着许多事。他是忠心朝廷的,可如今皇权零落,如若他斗失败了,怕是小命不保。
仕途浮沉,世事难猜啊。
而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李公公道:“奴才参见宜川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余澄急忙收神,看去,面前一位少女落落大方地笑着。
没有人见到宜川公主记不住那一双有神的眼睛。一双丹凤眼朝天,两只水润眸清透。宜川公主称不上惊天动地的“国色美人”,但却如茉莉清透雅致,她眉毛生来疏淡,今日却以黛色细细描摹,想来是要去见谁。
余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行礼:“臣参见宜川……”
“行了行了,我最烦那些冗杂的礼仪了。”她摆了摆手。
“你们是要去父皇那吗?”公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回公主,是的。”倘若是旁人,是大皇子,是三皇子,是任何一个皇室成员,余澄都可能撒撒小谎,稍微掩盖。可若是二公主,就不必了。
“想来也是。那你们快去吧,别让父皇等急了。”少女语带笑音。宜川公主,姜敛,素来是活泼爱笑的性子。
这大抵是自小受尽宠爱的缘故。
皇上继位这些年,有五位子嗣。而大皇子和二公主正是皇上还是王爷,在王府时便诞下的。
五位子嗣,四位皇子。皇上与皇子,既是父子,有血缘之亲,又是君臣,有政敌之嫌。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公主,二公主,姜敛,又封号宜川公主,成为了皇上最宠爱的孩子。
独宠到甚至于荒谬的程度。姜敛可以随心骑走西域进贡给圣上的汗血宝马出城逛街,甚至可以随意出入乾清宫,与皇上一同阅览奏折。许是因为女人的身份,皇上从未对其有过防备心,被权臣分走后的仅剩权力,他乐于与他的独宠女儿分享。
宜川公主从余澄身边走过,阵阵脂粉香传来。余澄与李公公向养心殿的方向去了,姜敛领着柳儿等一众奴婢反方向地去了景仁宫。
进了养心殿,殿内无一人。只听得阵阵沉重的咳嗽声,病当真是越来越严重了,余澄心想,与李公公踏入了起居室,“臣余某,参见陛下。”
天子坐在榻上,用一片方正金丝白手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许久拿下,上面点着一朵鲜红的血液,他长叹一声,因病而消瘦的身形晃了晃:“余侍郎,朕命不久矣了!”
余澄心里一紧:“陛下不可……”
皇上只是摆了摆手,“太医院说的。”
余澄喉咙滚了滚,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朕上位十余年,病是越发严重。今日早晨太医院瞧过后,逼着他们说了实话,朕大约也就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天子的声音嘶哑,语气缓慢,却依然有帝王的威压。
“可朕不甘心。朕做了好久的皇帝,也做了好久的局。如若再多有几年该多好,罢了,罢了……”
姜中元连着咳了好几下,手不断地捶着胸口。李公公连忙上前扶着,缓了许久他才又言道:“朕不能再坐以待毙如此了。朕伤了那么多人的心,那么多啊!如今,如今不能再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