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雅间里,不同于那一街之隔外的融洽气氛,被捏碎的茶盏四裂,碎片划破了穆洵之的手掌,血染红了手心。
他双眼几乎充血,目眦欲裂,周身空气凝结了一般沉重。
玲珑缓缓起身,并未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拿帕子擦了他手心的血渍,然后包扎。
“你是何时知晓的。”
玲珑没有答话,她不想骗大哥。
穆洵之声音暗哑,有委屈,有愤懑,有不解大理寺,承儿,梁启承
大理寺左寺正梁启承,年二十,一年半前被举荐入京。
从一个小小八品下大理寺评事,短短时间连跨数级,坐上了从五品大理寺左寺正的位置!
本朝以左为尊,也就是说梁启承这没走过科举路的人,官职还隐隐在穆洵之的右寺正之上。
穆洵之低着头,觉得自己胸口似是被什么狠狠烫了一下,自嘲一般颓废的看向对街的宅邸。
这些年他对穆端阳,既有孺慕之情,也隐隐藏着父慈子孝的期许。
过往外面流言如沸,他听过,却从不往心中去。
只觉得父亲压住他在翰林院,是因他尚还是个少年,磨一磨他的性子。
可对比梁启承一年半的时间,升迁速度堪称恐怖,从八品大理寺评事到五品大理寺左寺正。
寻常人或许蹉跎半生也做不到的事,背后怎少的了父亲搭上人脉财力,悉心运作。
玲珑看着满身落寞的兄长,与其被哄骗半生,郁郁不得志,次次充当他人的垫脚石。
她宁愿兄长痛一次,从此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大哥不必我多说,父亲让你将孟昆的案子,转交梁启承时,难道兄长心中就没有疑虑吗?
他们无非是想摘果子罢了,大哥若真如他所言退出此案,往后在官家面前恐再无出头之日。
一个胆小怕事,临阵退缩的臣子,官家绝不会再用。
父亲难道看不明白这一点吗,可他还是劝你转交。”
穆洵之始终看向窗外的俞宅,眼中是挣扎也有心痛。
突然,如松竹般文雅的少年,眉头紧缩,噌得站了起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死死盯着玲珑。
“那梁启承今年二十!”
穆家嫡女,穆霁月,年十八…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江西梅氏一族激流勇退,但朝中尚有人在,且当年梅太师桃李满天下!
若是让梅家知道此事…风雨欲来!
玲珑闭了闭眼,若梅大娘子真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也是个痴人。
上一世姐姐将俞菀言的事告诉大娘子,她没有丝毫惊讶。
只是神情淡淡的让姐姐看着办就好,那之后大娘子就不曾走出过自己的院子半步了。
“兄长觉得为何咱们的母亲,在生下嫡女之后便久居佛堂,数十年不与父亲接触。
外面传穆相夫人菩萨心肠,一心礼佛。这话外人信也就罢了,怎么大哥也被骗了吗。”
穆洵之…他一直以为大娘子心高气傲,是因为穆端阳纳了妾室入府,又对他小娘宋氏宠爱有加,才有了这数十年的青灯古佛。
所以穆洵之心里,对大娘子,对穆霁月,都有着一份愧疚。
如他所想,又岂不是穆端阳想让外人看到的呢。
“此事,你要告诉霁月吗?”
玲珑微微摇头,还不到姐姐知道的时候。
且这一次,她想让大娘子亲口告诉自己的女儿。若能解开大娘子的心结,对付穆端阳就要轻松很多。
失去梅家的穆端阳,将如断去一臂。
玲珑与大哥同乘马车离了华夏书局,他们走时,也未曾见穆端阳出来。
穆洵之并未告诉玲珑他是否会如父亲所愿,放弃孟昆的案子,玲珑也没有追问。
千磨万击仍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玲珑相信大哥会做出他心中正确的决定。
回到穆府,穆洵之别了自家妹妹,径直去了宋姨娘的院子。
他心里隐隐有着一种令人足底生寒的揣测,若当年父亲是隐瞒妻室娶了梅家嫡长女。
这般人品,又岂是祖父临终托孤,为母亲选中的可依之枝。
祖父当年任两淮盐运都转运使,手里握着的财富几乎是半个国库的收入!
那是国之根基,盐运啊,多少人如狼似虎的盯着。
若真如他所猜想那般,祖父的死,怕不简单。
春华居
宋姨娘站在云兰身后,在指点云兰画着一幅狸奴图。
云兰性子骄纵,诗书不通,琴棋书画也只有这画之一道上有些天分在。
也幸而她自身喜欢,否则少女顽皮跳脱的性子,怎肯沉下性子认真学。
但若是坐久了,也行不通。
所以一见自家哥哥进来了,咕噜噜转悠着大眼睛,使劲儿朝哥哥使眼色,都快抽筋了。
“小娘,我有话同你说。”
闻言,云兰如蒙大赦,还以为哥哥是看懂了她的眼神在解救她呢。
放下笔就往外跑,边跑边喊,
“小娘,我去祖母院子里玩啦!”
“你祖母近来身子不太好,你少闹腾,晚膳要记得回来吃。”
宋姨娘小步往前跟了跟,忍不住嘱咐,可惜云兰跑得快,不知听没听见。
“这丫头,按说也不小了。我瞧着三丫头,比云兰就大了两岁,性子却沉稳,进退得宜。
听说洵哥儿你晨起去那边看玲丫头了?若得了机会你问上一问,让玲丫头同云兰多亲近亲近,沾染那么一些些沉稳劲儿,我就阿弥陀佛了。”
“三妹妹性子随和,想必愿意。小娘你坐,我有些事想请小娘为我解惑。”
虽然平日里自家儿子也古板的像个酸腐先生,但对她这个母亲和妹妹还是纵容居多。
难得今日这般正色,宋姨娘便由儿子扶着坐了下来。
屋外,秋风瑟瑟,春华居里种了一棵海棠树,是穆端阳在宋姨娘进府时,亲手栽下的。
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
宋姨娘原名宋海棠,多年前宋家风雨飘摇之际,宋老大人命不久矣,便是因为穆端阳这一句“乞借春阴护海棠”,将整个宋家都交给了穆端阳。
老来得女,膝下就这一个孩子,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可惜宋老大人机关算尽,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园中,秋风将满枝的海棠花瓣吹散,落入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