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 林舒最终成功把许诗嘉交接给了王亦舟。
她这才松了口气,往家里走。
许诗嘉喝醉了,胡作非为了一通, 刚才林舒还不觉得怎样, 如今一个人走过刚才和许诗嘉一起待过的路, 看着坐在树荫下躺椅里接吻的情侣,才后知后觉脸色发烫起来。
该死的许诗嘉!
林舒第一次感到头痛, 不知道明天上班怎么和他相处。
但好在,她的烦恼没能持续很久。
刚到林舒自己的小区门口, 她就接到了魏雪的来电。
此前和魏雪分别后, 林舒就特意发信息问了她情况, 得到她安全抵达老家的消息才放心。
只是如今, 显然她放心放早了。
此时此刻, 魏雪在电话那端不断哭着,情绪几近崩溃。
“林律师,你能帮帮我吗?”
电话里, 她的情绪不稳, 林舒耐心安抚, 才得知魏雪已经又从老家风尘仆仆赶回了荣市市中心。
这是怎么了?
林舒担心她出事, 加之魏雪现在所在的市中心车站离她家不远, 她便索性赶了过去。
“张简易他们一家又做什么恶心人的事了吗?到你老家去堵你了?”
等见了魏雪, 林舒才发现她一脸惶惶不可终日的恍惚模样,整个人萎靡不振, 像是受了很大的精神冲击,远没有分别时那种精神气。
林舒表情凝重:“必要的时候我们必须报警。”
“别。”魏雪颤抖着嘴唇开口制止了林舒, “不是张简易他们家。”
她一边说, 眼泪一边止不住往下流。
“是我妈。”
魏雪表情痛苦:“我没联系上我妈, 直接回家了,我妈没料到我回家,正在和我弟商量我这事,正好被我听到了。”
“你这事你母亲不是已经表态了吗?”
“她在骗我。”魏雪抹着眼泪,“她支持我离婚,现在催着我离婚,原来是除了想要离婚分一笔张简易家的钱外,想让我赶紧二婚,再拿一笔彩礼,好把这些钱都给我弟,因为我弟女朋友现在已经怀孕了,我妈想尽快弄到钱给我弟他们买房子,另外攒点钱给我弟养孩子用。”
“我要不是今晚临时想着回老家,甚至都不知道我妈已经在村里帮我物色二婚对象了。”
饶是林舒知道魏雪母亲原本就重男轻女,也没能想象到她都这个时候了,还变着法子“吃”女儿。
“甚至我妈说的帮我带孩子,让我安心去城里打工,也都是有私心的。我听到她在和我弟合计,等我在外打工,肯定要把挣的钱汇给她让她养孩子,她到时候可以从里面克扣出钱给我弟的孩子用,反正两个会差不多时间出生。只要我的孩子在我妈手里,我就会把打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我妈……”
魏雪的眼泪止不住:“我原本听到我妈支持我离婚,还愿意支持我生下孩子,真的心里很感动,真的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错怪我妈了,虽然我妈偏心弟弟,但也是为我着想的,真遇到事儿,我妈会为我挺身而出。”
“你们可能不能理解,可我当初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难过。原来我在我妈心里,从来都是一个工具,一个让我弟弟过更好的工具,我妈不仅算计我,甚至连我没出生的孩子,都已经算计上了,已经被她当成了新的工具……”
魏雪原本显然是对家里重男轻女的现状默默服从了,为此才一直试图为娘家从张简易家争取彩礼,可如今再回想过去,魏雪就觉得一切都不值起来——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结婚,我太小了,我不想那么早嫁人,更不想嫁给张简易,他又矮又丑,对我也不多好,虽然张家家里条件比我们好太多,可结婚后我妈总问我要钱补贴弟弟,久而久之被张简易发现了,就总觉得我拿了钱会去接济掉,一来二去张家就都开始提防我,对我也越来越抠门,我根本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只是不想我妈担心,原本只报喜不报忧。”
“之前也想着,就这样认命吧,大家都高兴,差不多日子过下去就得了。可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
林舒怎么能不理解呢?
她对她的父亲,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的。
然而有多大期待,就有可能得到多大失望。
当认为自己还有避风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的只是荒芜。
林舒可以想象魏雪心里如今的崩溃和绝望,当她以为母亲能给予支持的时候,原来母亲早想着怎么用她去换取金钱费用供养自己儿子了。
黄美凤真的是想榨干魏雪所有的剩余价值。
“那你现在怎么想?是不想离婚了吗?”
自己妈妈靠不住,如果还想留下孩子,这个时候离婚,未来的生活势必是个问题。如果魏雪改变主意,林舒觉得惋惜,但也会尊重她的决定。
现实不是喊喊口号的梦幻励志片,而是不断的妥协和忍耐交织的纪录片。
站在岸上的人没有资格要求深陷泥潭的人慷慨赴死英勇就义。
然而出乎林舒的意料,魏雪这次态度坚决——
“不,我要离婚。”她看向林舒,眼神坚毅,“孩子我也不生了。我要把孩子打了。”
在巨大的冲击面前,魏雪终于不再畏首畏尾,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和张简易离婚,总能分到一些婚后财产吧?只要没孩子,我就没有拖累,也不会有把柄在我妈手里,自己累点苦点,我也能忍,我还年轻,一人养活全家吃饱。”
“张简易靠不住,我妈靠不住,甚至自己吃苦养大的孩子,长大恐怕也靠不住。”魏雪看向林舒,“许律师说的没错,人只能靠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想着依靠自己努力,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依靠别人?”
“我之前总想着讨好别人,想着这样万一以后生活有困难了,就能依靠那个人,可现在一想,自己真像个笑话。”魏雪虽然努力挤出微笑,但眼眶里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泪意,“可你看,我得到了什么?我这么讨好我的娘家,让我嫁给谁就嫁给谁,婚后让我用夫家的钱补贴娘家,我就做,为此在夫家搞得不仅没地位,还被冷嘲热讽,最后得到了什么?”
“张简易又丑又老,还有残疾,脾气也不好,又特别算计抠门,我嫁进他们家里,就像是得到了一份长期永久的免费保姆工作,可我还是都忍了,辛辛苦苦讨好他们一家子,生不出孩子张简易从来不愿去检查,就辱骂是我肚子不争气,这些我都吃进了,就指望未来能有好日子,结果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我的?”
林舒给魏雪倒了杯温开水:“打掉这个孩子的事,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魏雪点了点头,“没孩子,和张简易只要把婚离了,这辈子可以不用牵扯了,一旦有了孩子,就一辈子藕断丝连了,我把孩子辛苦养大,未来张简易还能死皮赖脸来摘果子要孩子赡养他;万一养个白眼狼,长大后看张简易有钱,就直接投奔张简易,那我更要气死。”
“孩子如果生下来,我要养孩子就得去打工,也不可能好好陪孩子,张简易也不见得愿意给这孩子出多少钱,肯定是扯不完的皮,这孩子生下来就能预料到不会有好日子,何必带他来这个世界上受苦?”
“何况张简易的基因也不怎么样,孩子万一长得像他,不是什么好事。”
魏雪说着,拿出手机给林舒看:“就我从租住房子逃走这一会儿功夫,张简易又发了好几条辱骂我的信息,还说自己还会继续去那出租房里拿东西。这种烂人,我只想赶紧打掉他的孩子。”
魏雪这次终于没再情绪上头,听着她的分析,林舒知道她心意已定。
如今时间不早,她也担心魏雪一个人出意外,索性收拾了下客房,让魏雪暂时住下。
**
第二天上班,林舒便直接带魏雪一同去了律所。
然而虽然有案子在身,但前往律所的路途里,林舒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自在。
待会就又要见到许诗嘉了。
他昨晚是越界了。
但他醉了。
林舒是个成年人了,又是许诗嘉的上司,知道自己不应该用小女孩兴师问罪那一套,应该更成熟地绝口不提,就算许诗嘉要道歉,她也应该展现出无所谓的大度一笑而过,反馈也必须自然,这样才能化解两人之间因为昨晚带来的微妙尴尬。
总之,这件事说起来介于公事与私事的边界线上,作为老板,必须要处理好,否则未来相处不自在,更不利于团队凝聚力,也不方便林舒继续指挥许诗嘉。
一如林舒所料,她带着魏雪进律所时,许诗嘉已经坐在了他的座位上,一扫昨天醉酒后微醺后固执又说胡话的模样,酒醒后的许诗嘉精神奕奕气质清爽,英俊讲究,完全精英阶层那种范儿。
林舒内心猜测的尴尬完全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见了林舒,眼神自然坦荡,像是对昨晚的事完全翻篇,熟练的比内心演练过无数遍的林舒还老道——
“早啊。”
林舒没想到,许诗嘉不仅没有就昨晚的事解释道歉,甚至选择了直接无视径自翻篇,自然地仿佛一切没发生过……
林舒突然很五味杂陈。
可惜许诗嘉对林舒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他自在又轻松地和林舒打了招呼,然后很快发现了林舒身后的魏雪:“魏女士,您来所里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案子是分配给许诗嘉的,他倒确实挺上心。
对林舒没多热情起来,对客户挺热情。
林舒没忍住在内心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专业冷静的,她把许诗嘉喊进办公室,当着魏雪的面,简短地把如今的情况和许诗嘉同步了一遍。
“所以魏雪现在决定要离婚,尽可能地争取婚内财产的分割对吗?”
魏雪点了点头:“是的,许律师,你们上次让我整理的婚内财产明细,我昨晚睡不着,索性都整理了出来。”魏雪说着,掏出了一张手写的纸,“你们看看。”
林舒和许诗嘉接过来一看,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了。
纸上罗列了几张银行卡的卡号,但现金上张简易早就开始转移,即便提起诉前保全冻结银行卡,恐怕这些卡里的流水也早就被张简易转走。
许诗嘉显然也明白林舒的顾虑,他看向魏雪:“你们婚后没有买房吗?”
魏雪摇了摇头:“张简易家之前就有不少拆迁房,除了自己住之外,还有多余的对外出租,所以没有需要婚后再买。这些拆迁房,大部分都是我和他结婚前就分到了,唯一有一套老房子,是我们结婚后再拆迁的,可他们家一口咬定那是婚前财产,就算拆迁是在我和张简易结婚期间发生的,拆迁分到的安置房或是补偿金也和我无关。”
他们说的没有错,但也有例外。
“这套婚后拆迁的房子,在你们结婚期间扩建了吗?”
在林舒开口之前,许诗嘉先一步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解释道:“虽然被拆迁的房子是婚前房没错,但如果在张简易和你婚姻期间,用他的婚后收入去扩建过房子,那么扩建后的部分,你是可以分割收益的。”
“一般而言,像张简易家这种有丰富拆迁经验的拆迁户,都会在得到快要拆迁消息之前赶紧对自建房屋进行扩建,方便在拆迁时争取到面积更大的安置房或者更多的补偿金。”
许诗嘉能想到这一点,林舒相当意外,毕竟拆迁和许诗嘉的生活相去甚远。
大概是林舒眼神里的意外让许诗嘉也有些在意,他回看了林舒一眼,清了清嗓子,状若自然道:“我一开始是不太了解,但是我这几天为了这个案子都在查资料做功课。”
挺好。
许诗嘉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有救的。
林舒内心颇感安慰。
他这一提醒,魏雪也醍醐灌顶般拍了下大腿:“还真有!那套我们结婚期间拆迁的房子,他确实是婚后才开始扩建的!扩建出了整整一层!也因为这扩建,最后协商来协商去,安置房里多给了五十平米。”
比起虚无缥缈未必能追回来的现金,拆迁后获得的安置房产是明晃晃张简易没法转移走的。
只是……
“房子现在已经拆迁掉了,你保留过张简易在婚内扩建的证据吗?”
“我拍过这套房子扩建后的样子!”
“那这套房子扩建前的样子呢?”
许诗嘉的这个问题,让魏雪面露难色:“我没拍过。”
林舒和许诗嘉看了彼此一眼,知道这取证过程看来是有些难,毕竟除非能给出扩建前后的对比照片,否则也无从主张后续安置房为此多分到的面积和权益,因为张简易一家一定会主张房子在婚前就已经是扩建后的模样,竭力否认婚姻存续期间进行了扩建。
许诗嘉没再说话,他径自拿出手机。
林舒以为他是回复或查阅信息,然而没想到他竟然全神贯注地看起手机来。
就在林舒快准备出声提醒他回到主题的时候,许诗嘉抬起了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找到了!”
许诗嘉的声音微微抬高:“我在几款街景地图的APP上找到了张简易家这套房在拆迁前的照片!和魏雪手中扩建后的照片对比,明显可以看出房子经过了扩建,而这份街景地图拍摄的时间,已经是张简易和魏雪婚姻存续期了!”
这说明结婚后一段时间,这套房子都没有进行扩建,因此最终的扩建必然发生在婚后。
“之前加班时候我看过一些判例,用街景地图查证事实,并最终以新型证据被认定的案例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只要证据逻辑上没问题,我们可以为魏雪争取到扩建后房屋她应当分得的部分!”
许诗嘉的脸上是未尽的笑意,与以往所有的笑不同,他这个笑干净利落,不带任何耍帅的成分,笑得发自内心,连眼睛也是明亮的。
简单纯粹,但直击人心。
林舒不得不承认,许诗嘉确实非常英俊。
吊儿郎当二世祖的时候已然容貌惊人,但认真专一工作时的英俊则让他完全没有对手。
真的很帅。
他用黑亮的眼珠盯着林舒,什么都没说,没有邀功,没有自傲,有的只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兴奋。
办案子就是这样,每个案子都不同,每个案子的证据都像是一块块拼图,然而拼完整块拼图,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只有真正静下心来去上手拼的人才能体会。
许诗嘉在慢慢改变。
他在觉得在工作中进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并且为自己的进步而兴奋。
这正是林舒想让他办这个法律援助案的初衷。
不算太难,但因为涉及民事诉讼,有人与人之间复杂的纠葛矛盾,而充满变数。
很挑战人。
但成功过后的喜悦也变得层次更加丰富。
魏雪因为许诗嘉的这个办法,原本灰败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了希望的光,她几乎有些急切地看向许诗嘉:“许律师,那这个意思是,我离婚是可以分到钱的?”
“对。”许诗嘉点了点头,“但因为只能分割扩建部分的权益,所以不会很多,另外张简易婚后工资转移的现金部分,我们也会尽量取证为你争取。”
魏雪的眼圈已然红了:“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我也不用争取很多钱,只是想要一笔能让我过渡的资金就可以。”魏雪解释道,“毕竟现在我谁也靠不上了,以后都要靠自己,总要有个钱先解决燃眉之急,离完婚先找个地方落脚。”
也是这时,她才告诉了林舒实话:“我之前在城中村租的房子也不能住了,刚才来律所的路上收到张简易的短信,告诉我他已经搬进那房子住去了,说是那房子租房钱、水电燃气的钱,都是张简易婚后给我的生活费里的,都有他的一半,所以那房子他也能住。”
魏雪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林律师,真的很谢谢你,昨晚愿意收留我。”
魏雪幼年被原生家庭吸血,长大后又被丈夫压迫,能够在巨大的变故后短时间内醒悟破釜沉舟做出这样的决断,这份勇气就让人佩服。
自助者人助之。
林舒愿意为这样的女性伸出援手。
许诗嘉显然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