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几句话下去,电话那端铁牛的语气果然都更昂扬了,一个劲地表示自己绝对不辱使命好好干。
林舒还想再接再厉赞美他几句,就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带着强烈情绪的视线注目。
她一回头,才发现许诗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空地上,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这是被许诗嘉听到了。
看起来像是很尴尬的修罗场,但林舒根本不带怕的。
这就和海王渣女养鱼被抓奸一样,这才是展现技术的时候!
临危不乱才能化险为夷!
良好的变通能力是成为优秀律师的重要品质!
当老板,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并且要深谙职场渣女三件套的绝招。
林舒面色平静地看向许诗嘉:“我刚才是在和铁牛打电话。”
许诗嘉自然不买账,他冷着脸:“我听到了,你说他专业能力过硬,有吃苦精神,是团队核心,你倒是效率高,都复制粘贴呢?词都不换一下?”
“这些话翻来覆去和多少人说过了?铁牛干什么了?铁牛有我在这里出差,在这么破的房子里干了几个小时辛苦吗?”
渣女三件套第一招——我对他并非真心实意,而是被逼无奈。
“铁牛自然比不上你。”
林舒为难道:“但我也没办法。”
“许诗嘉,我不像你家境好,我得靠自己拼搏立足。人生在世,谁都要活在现实里,谁都有可能被迫说一些不是真心的话,很多人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许诗嘉的气一点没消,他阴阳怪气道:“哦,那你就能得罪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不知道吧?你从一开始就针对我!”
“先别说你是谁,我就问你,你知道铁牛是谁吗?”
许诗嘉虎着脸:“他是谁?”
“他是信合太子啊!”
林舒这话下去,许诗嘉果然惊呆了。
“信合太子?!”他脸上露出我不懂但大为震撼的表情,“铁牛?他是信合太子?”
比他声音更震惊的,是他脸上如遭雷劈快要龟裂的表情,显然像是第一次听说。
这消息也太他妈滞后了吧?
林舒相当意外:“你连这都不知道?”
她都有点怜爱许诗嘉了:“所以说,人就应该多上班,你要每天--朝九晚五和同事们玩在一起,能不知道铁牛是信合太子吗?”
“以后可多长点心吧。你在职场上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林舒语重心长解释道:“铁牛是信合老总王延年的小儿子,信合呢,承包了我们律所80的创收。虽然说信合的业务和创收不是我来管,我也分不到一杯羹,但这位烫手山芋信合太子,却是硬塞进我们团队了,那你说我能得罪他吗?要是得罪他,信合把法律业务交给别的律所做,我还能在天浩混下去吗?”
“我虽然是你的老板,但也就是个高级打工人,所以你知道我面对铁牛的心情了吧?真的是如履薄冰。”
“何况就算我不在乎他是谁,那我也要考虑别的合伙人吧?不然天浩失去这个客户,不仅对合伙人来说是晴天霹雳,更可能造成裁员,影响很多法律打工人的生活。”
渣女三件套第二招——我和他只是逢场作戏。
林舒熟练道:“对于你,我认为虽然你有些娇贵,家境也不错,但是真心把你当和我平等的人,也更亲近一些,所以有些话,我和你说起来更愿意袒露真实想法,但有些话,对铁牛,就要有所保留和斟酌了。”
这一番话,果然镇住了许诗嘉。
林舒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趁现在,再接再厉,林舒循循善诱道:“我确实不敢得罪铁牛,敢得罪你,但你想过深层次的逻辑吗?因为铁牛对我永远是个让我会有防备心的外人,但我已经把你当成这团队里的自己人了,才会如此内外有别。”
“但到底谁更辛苦,谁更有专业能力,谁才是这个团队真正的核心,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是实在消息不灵敏,许诗嘉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盯着林舒看了几眼:“原来如此。”
他意味深长道:“铁牛竟然是信合太子。”
那可不!瞧你这消息不灵通的!
渣女三件套第三招——我爱的是你。
“所以,你要记住,我对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是因为他的身份;但我对你说什么,就真的源于你就是你。”
职场渣女三件套这套组合拳一打,许诗嘉脸上的怒气明显消减了,甚至带了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是被哄好了。
他眨了下眼睛,盯向林舒:“所以,我不是信合集团的小儿子,你对我展现的才是真实的喜怒哀乐?把我当自己人?”
那可不吗?
傻孩子,你要是太子,连差都不用出!至于来体验我真实的喜怒哀乐吗!
这一看就是没喝过什么鸡汤,对鸡汤没抵抗力的。
拉近关系说你是自己人,大打感情牌,下一步就是要让你当牛做马了!
可惜许诗嘉不明白这道理,他显然很吃林舒这一套。
“那行吧。”他昂起脸,声音有些不自然,“这些我不会和铁牛说的。毕竟他那种身份的人,你就算展现真实的喜怒哀乐给他,他也是不能理解你的。”
“嗯,另外,铁牛的身份你也别去他面前提,别点破,我看他挺低调的,有些有钱人挺避讳到处公开自己身份的,怕树大招风或者早来不测,也可以理解。”
“哦。”
林舒关照完,拍了拍许诗嘉的肩:“其实还是你这样的家庭好,钱是有的,但还不至于多到脱离群众,像铁牛信合太子的那个身份,他身边凑近他的,可都是那些闻着他家钱味道以利相交来的,能有什么真心实意的人呢?可能烦恼很多呢!”
许诗嘉顿了顿,看了林舒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轻声道:“是这样。也会失去一些什么。”
还是这样呢?说的你像是很能体验到一样!
有钱能失去什么呀?只会失去烦恼。
天真!
单纯!
不过都聊到这一步了,不再来会心一击就说不过去了。
林舒笑着看向许诗嘉:“其实我们算同龄人,共同话题应该不少,我不是那种自持上司身份就端着架子的人,以后我们相处可以随性一点,你可以把我当朋友。”
许诗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我找你是想说,刚干了快五个小时了,我觉得我……”
“我知道我知道,一天八小时工作制也还差三小时没干呢,你这么敬业,是觉得应该找我回去和你一起干活了吧。”
林舒不容分说地拽上许诗嘉:“走吧,我们这就去工作。”
“……”
林舒对许诗嘉很满意。
这几天的尽调工作,在林舒间断性的“鼓励”下,许诗嘉和自己一同完成了材料的审核。
尽调法律意见书都有模板,只需在其中更新每家被尽调对象的具体情况就行,
因此一般这类并购尽调,律师一边现场审阅材料的同时,就会同步把发现的法律问题更新填至模板内,如此,几天的出差结束,就已经能有一份尽职调查法律书的雏形,剩下的,便是精修加工,形成初稿。
带团队的合伙人则负责最终稿的润色和审核,然后签字落款,对出具的法律意见书承担责任。
许诗嘉的初稿可圈可点,林舒给予了认可:“你的基础非常不错,材料里的法律问题,你都细致地罗列出来了。”
“特别让我惊喜的是,你对材料有对比和全面性把控的意识,所以发现了公司公开员工数量和公司实际缴纳社保员工数量不一致的情况,从而提出了这家公司存在不合规用工,以及未来需要大规模补缴员工社保的风险。”
夸自然是要夸,但对下属,从来不能只一味夸。
什么都有边际效应,吃第一颗甜枣时,人会觉得很珍惜,幸福感强烈;但吃一筐甜枣,就会麻木。
棒子该打还是得打。
尤其是对许诗嘉这样的。
“但知识产权这一块,你遗漏了一项法律风险。”
许诗嘉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我把他们相关调味品专利甚至包装设计各种涉及知识产权的合同都审了,发现的风险已经全部列明了。”
林舒笑了笑:“公司材料里能呈现出来的问题,你都找到了,但很多时候,律师为什么要实地尽调,是因为有很多书面材料里发现不了的问题。”
“我注意到员工电脑上办公用的都是office软件,但都是所谓破解版,也就是没有正规授权的盗版,这些日后都有可能被索赔,是我们需要提示客户的法律风险。”
“除了知识产权外,这家调味品工厂还有很大的违建问题,比如新老办公楼。根据用地审批,整个地块都是工业用地。《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和《城市房地产管理法》都清楚写了,‘工业用地的用途是工业、仓储、物流等生产性用途’。”
“虽然新办公楼给员工们提供了便利,但很可惜,在工厂内设置的办公楼也要符合一定的标准并且进行报备审批,可惜我没找到对应的文件,而撇开办公楼不说,新办公楼上的宿舍,那是妥妥的违规。”
“员工宿舍属于非生产性用途,所以除非得到审批许可,否则这家工厂里的员工宿舍楼全是违建。未来如果无法通过审批许可,那么就面临拆除。这将是巨大的一笔开销。对客户而言也是很大的法律风险。”
“还有,你在工厂外空地的风里闻到花椒味了吧?”
许诗嘉愣了愣,显然不明白林舒突然切换话题到这个上的用意,但一回忆,脸上忍不住露出嫌弃:“闻到了,呛死了,那地方办公环境太差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不相关的问题?但仔细想一下,这问题真的不相关吗?”
林舒的声音不紧不慢:“为什么工厂附近的空气里会有花椒味?你想过原因吗?”
“我进了他们的生产车间,发现做辣椒花椒原料破碎和烘干流程的车间,根本不是全封闭的,也没有对粉碎和烘干产生的废气安装专业的收集和处理装置,而是直接用排风扇排放到了工厂外,但根据环评要求,这些废气应当处理后通过排气筒进行高空排放。”
“所以,这家调味品工厂存在很大的环评风险。这是最致命的。是我们最应该警示客户的。”
一谈及专业问题,林舒的语气严肃起来:“你发现的法律风险很好,但是比起环评问题和违建问题而言,那都属于细枝末节的小问题。小问题可以让客户在并购中砍价,但大问题会直接决定客户是否要进行并购。”
林舒讲之前,许诗嘉脸上是不服的,而等她说完,他虽然明显有情绪,但已经无法反驳了。
管理好团队,虽说可以表现友善,号称和下属做朋友,但必须有压制性的实力,让下属明白各自的定位。
有些老板喜欢故意在小细节上做文章,用刁难下属、践踏下属尊严的方式立威,但林舒从来不屑。
那是没能力的人才虚张声势的做法。
在专业能力这一点上,林舒从来非常自信。
她能这么年轻成为合伙人,因为她比他们都强。
自然,被当场否认了工作成果,许诗嘉显然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的脸很臭。
当头一棒给他打了,接着自然要安抚一下了。
不然这干活的积极性就要被打消了!
林舒话锋一转,温柔地看向了许诗嘉:“许诗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觉得自己加班加点熬夜干了三天,非常辛苦,结果还被我批评,感觉自己是多做多错。”
职场渣女组合拳一式——骂你是为了你好。
“但我批评你,是看好你。”
“做法律尽调,如果按部就班,就永远只能打下手做材料初筛,而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律师,但我觉得以你的资质,止步于此实在是浪费天赋,所以才希望你尽快成长能独当一面。”
“你看,我批评王铁牛吗?我批评刘旭辉吗?我只批评你许诗嘉。你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父母对孩子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同样道理,你作为我们团队最有潜质的员工,是我重点培养对象,我自然对你要求会更严格。”
“当然,我这么做,也有些一厢情愿了,应该尊重你,先问问你的意见。职场上每个人追求不同,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进步成长的,这我也理解。所以你要是觉得不希望我对你要求这么高,你可以和我提。”
这话下去,许诗嘉果然脸色稍霁。
他清了清嗓子:“我也没这么娇气,你要骂就骂吧。尽调这几个问题,确实是我没意识到,是我没做好。”
林舒生怕许诗嘉回过神来反悔,当机立断接茬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堵死他反悔的后路!
林舒用赞许的目光看向许诗嘉:“我就知道你是能承受高要求的人。”
那我就不客气,以后就放开骂你啦!
但心里话自然不能说,林舒一本正经道:“既然你这话说了,那我以后批评你的时候,我也不顾虑别的了,该说就说,你只要知道我的初衷,别往心里去就行。”
许诗嘉盯着林舒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行吧。”
许诗嘉人比林舒大,但在职场的经验显然稚嫩。
这位职场新人明显不知道“行吧”这两个字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狂风暴雨啊。
一切都在林舒的意料内。
接着,该上职场渣女组合拳二式——没你不行了。
林舒表情认真真挚:“其实,我发现这些法律风险,也要感谢你。正是因为有你帮我审核材料,分摊了我的工作量,我才有空去办公室和工厂员工聊天,发现他们用了盗版办公软件,也才有空能去车间走访,发现环评等的问题。”
“要是换个能力差的,恐怕我也要帮着一起审材料,捉襟见肘根本没机会去查看别的问题。”
“所以这份报告,是我们两个人团队合作的成果,缺一不可。”
这话下去,许诗嘉的脸色果然肉眼可见的敞亮了。
他扫了林舒一眼,没说话,但努力抑制却仍旧微微上扬的眉眼,已经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知道你家境不错,所以对钱可能没有紧迫的需求感。但人自己赚的钱,和家里给的钱,是完全不一样的。哪天你家人要能用上第一笔你赚来的钱,那他们该多高兴和骄傲啊!”
“男人,不能总吃父母的软饭吧!何况父母的软饭也不能吃一辈子,对不对?”
“……”
林舒望着许诗嘉的眼睛,诚挚道:“你放心,跟着我,让你父母为你骄傲,不会太晚的,因为我已经给你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了。”
“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回荣市。”
“回去后先把尽职调查报告再整合一下,新工作就可以开干了,一回律所我就把几个案卷都移交给你,你赶紧跟进,让家人用上你挣的第一笔钱,指日可待。”
“……”
林舒许诗嘉出差三天,王铁牛偷偷投了三天简历。
许诗嘉什么少爷脾气,王铁牛清楚得很,让这位太子出差,林舒这趟回来绝对得脱一层皮。
自己这个团队,走着走着恐怕就要散了。
得做好两手准备。
因此林舒许诗嘉“班师回朝”的那天,王铁牛严阵以待。
一山不容二虎,如他所料,这两人中,一人容光焕发,一人形容枯槁。
只是……
精神奕奕的是林舒,憔悴不堪的竟是许诗嘉。
太子看起来像被生活毒打了三天三夜,还是被吊起来打的那种。
王铁牛觉得自己见了鬼。
因为许诗嘉在出差后不仅没直接回家休息,而是坐到了工位上,竟然正正经经开始上班了。
虽然脸还是英俊的,但太子那双不知人间疾苦的眼睛下面,此刻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像是熬夜几天没睡了,但他灌着黑咖啡,一脸轻伤不下火线的坚韧。
王铁牛心里咯噔咯噔的,大感不妙。
等他趁着去厕所路过许诗嘉工位,偷瞟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和办公桌后,更是惊慌失措了——
“辉哥!出大事了!”
“信合经营肯定出问题,要暴雷了!我记得你也买信合的股票了吧?赶紧抛了出来!不然就晚了!”
刘旭辉显然不信:“不可能,信合这么大的上市公司,财报都公开,我研究过,形势非常好,你哪里来的信息?”
王铁牛偷偷指了指许诗嘉的位置:“你知道太子在干什么吗?太子在写尽职调查报告!”
“而且他刚一回来没多久,就被林par叫进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抱了那么一摞的案卷,都在他桌上堆着呢,看着都是安排他干的活啊!”
作为一名律师,王铁牛的分析有理有据:“要不是信合不行了,太子会来上班?毕竟这年头,要不是家里困难,谁出来做律师啊!太子这八成是家道中落了!不然他能这样?”
“不至于吧……”
刘旭辉嘴上说着不信,但嘴上道:“你和太子是同龄人,你赶紧去探听一下虚实。”
王铁牛想了想自己的股票,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许诗嘉,决定还是得亲身上阵。
“许诗嘉,那个,你们家……”
王铁牛有些尴尬,但为了自己的股票,他还是硬着头皮凑到许诗嘉身边。
不过,他先一步被许诗嘉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你怎么在查工伤认定标准和赔偿流程?是要做工伤赔偿的案子吗?”
许诗嘉表情不善,回答一如既往言简意赅的冷淡:“没有。”
“那你是以后有兴趣做这类案子?如果你有兴趣,以后我这边有合适的,我介绍给你啊!”
“我没有兴趣。”
“那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许诗嘉头也没抬,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工伤条例:“父母的软饭不能吃一辈子。”
“……”
“我要尽早让父母用上我挣的第一笔钱。”
王铁牛已经有点害怕这个气氛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试图盘活这场对话:“这、这和工伤有什么关系?”
只见许诗嘉望着手边成堆的案卷,再看向电脑屏幕上偌大的“工伤赔偿”这四个大字,声音幽幽道——
“我想,再这样下去,这可能就是我为家人挣的第一笔钱。”
许诗嘉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也是最后一笔。”
“……”
完球了!连太子许诗嘉都没法指望继续吃父母的软饭,甚至沦落到想着要靠自己的工伤赔偿养家的地步!
王铁牛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不用问了。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太子最近的反常,也都有了合理解释。
信合要完大蛋了!
股票必须得赶紧都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