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帮苏联友人解释过情况后, 很快就折返了回来。
她之前听了吴峥嵘的话,以为吴家人没来,或是早就离场了, 所以才伴着交响乐队的配乐, 畅快地跳了好几支曲子。
不料临到退场时, 竟然在寄存处与人家碰上了。
她也不知道能跟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聊些什么,在吴峥嵘的介绍下喊了爷爷、奶奶和小姑以后, 就腼腆地站在旁边不吱声了。
吴小姑拉着她的手说:“小叶,刚才幸好有你帮忙,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 俄文水平居然这么高, 我看你说得好像比俄语学院那些大学生还好呢!”
叶满枝谦虚道:“我小时候读的是苏联侨民会幼稚园,有点童子功, 除了口语还行,其他的可不如大学生。”
“难怪呢!”
吴小姑对苏联侨民会的幼稚园有所耳闻,保教主任和教师都是苏联人, 解放前全俄文教学,解放后由政府接管了, 也是市里唯一的双语教学幼儿园,这几年一直很有名气。
吴峥嵘看出叶满枝的紧张,看了眼手表说:“小姑,今天时间挺晚了,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小叶家里有门禁, 八点钟必须回家, 我先把她送回去。”
“那你先送小叶姑娘回去吧。”
离得近了, 吴奶奶终于看清了叶满枝的长相, 柔和秀气的脸上带着浅笑, 亭亭玉立,文静乖巧,确实是个漂亮丫头。
她心里挺满意,听了孙子的话,又觉得对方家教良好。
吴奶奶将一只翡翠镯子从腕上褪下来,戴到了叶满枝的手上。
“第一次见面比较仓促,没什么准备,这镯子你戴着玩吧。找个时间让峥嵘带你来家里玩,到时候我再送你个更好的。”
叶满枝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又怕推让间把镯子摔碎了,手腕僵在半空有些傻眼。
吴峥嵘帮她把袖子放下来盖住镯子,“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你放心收着吧。”
他奶平时莳花弄草,经常搬运花盆,一般不带这种易碎的首饰。
八成是为了今天见面特意准备的见面礼。
他瞟了眼端着架子的吴院长,若不是闹出了苏联人丢衣服这一茬,老太太这番准备肯定要白费功夫的。
叶满枝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奶奶。”
既然吴峥嵘让她收着,那她就收着好了,反正吴峥嵘送过她那么多东西,她全都不客气地收下了。
大不了等她给吴峥嵘织完围巾、手套、毛衣毛裤以后,再给吴奶奶也织点什么吧。
相比于严肃背着手的吴院长,这位梳着利落发髻,穿着棉布旗袍,还肯给她送见面礼的老太太,真是亲切又可爱呀!
吴小姑和吴奶奶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叶满枝面对女性长辈时,心里已经很放松了。
可是,面对吴爷爷时,她还是忐忑的。
除了打招呼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吴院长一直沉默威严地站在一旁,像是在审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双方在门口道别,她与吴爷爷说再见时,对方才放缓语气说:“你留苏体检的事情我已经听峥嵘说了,这件事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还年轻,没能去苏联留学固然可惜,但也不要轻易放弃学习,有机会还是要继续学习进步的。”
叶满枝心说,该报的仇她已经报了,徐映雪的留学资格被取消,周牧的留学名额也被他自己作没了,您可千万别帮我留意啦!
但其中的复杂关系不太好解释,她只能点头说:“爷爷,我在街道办工作,单位已经推荐我去市委党校组织的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每周三晚上和周日下午都会去党校上课。”
吴小姑不想听吴院长讲大道理,笑着问:“小叶既要工作,又要兼顾学习,平时挺忙吧?”
“还行,前阵子比较清闲,最近街道刚开了一个煤炉厂,稍微忙了一点。”叶满枝瞅瞅默不作声的吴峥嵘,补充说,“我们生产的新型蜂窝煤炉子,还是峥嵘设计制作的呢,居民反响特别好!”
闻言,吴爷爷望向自家孙子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想说说孙子,不要玩物丧志,没事弄什么煤炉子,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研究液压起重臂项目。
可是,想到这孙子26了还没娶到媳妇。
他又觉得不该阻止孙子献殷勤,无论如何先把媳妇娶回来再说。
双方在门口分别,等人走远后,吴小姑问:“爸,您觉得这姑娘怎么样?还挺好的吧?”
“只见了一面能看出什么?瞧着倒是挺文静的,话也不多,就是文化程度差了一些。”
吴小姑咋舌:“高中还差呀?我也是女子中学毕业的。”
“你那会儿时局动荡,能读到中学已经不错了。现在国家百废待兴,需要更多高级人才,高中只能学点皮毛,那点知识够干什么的?”吴爷爷停顿片刻,又叹气道,“算了,人无完人,我没别的要求,只要她够贤惠,能知书达理就行了。”
*
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小叶同志,一回家就跑回房间,欣赏起刚收到的见面礼。
她见识有限,只知道金银值钱,翡翠镯子价值几何,她还真不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镯子应该挺贵的。
梨花一直在她身边咪咪叫,她没敢把镯子取下来,就那样戴在腕子上欣赏。
欣赏够了,她才扭头问:“梨花,你今天总叫什么呀?饿啦?”
梨花是楼里有名的浪子,白天出门混饭吃,晚上回家睡觉,特别能给家里节省口粮。
不过,到了冬天以后,大家都关门关窗,非常不便于梨花出门觅食,它最近好像有点瘦了。
她将梨花的肚皮翻过来,详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它没啥大毛病,只是下巴上沾了些不明液体,便放下心来,不再管它了。
她这边刚把小猫松开,门外就传来一声哭嚎。
吓得她跟梨花同时炸毛。
她赶紧趿拉着拖鞋出门问:“麦多,你哭什么呢?”
“呜呜呜,我要喝牛奶!”
沈亮妹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你就那么馋?那牛奶是你的吗,你就嚷嚷着喝牛奶?”
黄黎半靠在房门上,闲闲地说:“你不用指桑骂槐,我每天都给麦多留半碗牛奶,他今天没喝到,肯定是被其他人喝了。”
叶家没有喝牛奶的习惯,但黄黎觉得应该多吃肉蛋奶补充营养,肉蛋需要凭票购买,牛奶却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
所以,入冬以后,她以补钙为由,每天去奶站打一斤牛奶,回来煮一煮再喝。
她喝一大碗,分给小朋友麦多一小碗,家里没人有意见。
今天那小碗牛奶不知被谁偷喝了,沈亮妹又借着打孩子的机会,阴阳怪气起来。
沈亮妹拉着脸说:“嫂子,咱家除了你,没人爱喝牛奶,谁没事会偷喝孩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想给孩子留就直说……”
黄黎打断道:“行,那我以后就不给他留了,省得没喝到又落埋怨。”
“……”
叶满枝扑哧笑出声,赶紧将脑袋缩回去,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关上了。
黄大仙对付四嫂还是有一套的,哈哈。
她趴在门上笑了一会儿,然后瞅准犯罪嫌疑猫,将梨花抱了过来。
“是不是你把麦多的牛奶喝了?”叶满枝在小猫的下巴上擦了一把,果然擦到一手湿乎乎的牛奶。
叶梨花严重影响了家庭和睦,她这个主人还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所以,次日上班前,她跟黄大仙商量,请她以后买牛奶的时候多买一斤。
“你昨天是不是听到我们吵架了?”黄黎摆手说,“你四嫂占便宜没够,不能总惯着她。”
“我又不是为了她,牛奶也不是给她喝的。主要是我也想喝牛奶,另外留点给麦多。”
四嫂在话剧团的学徒工结束了,人家话剧团没有招工编制,这是早就说好的。
她能在那里学几个月的白案手艺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由奢入俭难,四嫂从话剧团离开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无法适应家庭主妇的生活。
这几天的脾气特别暴躁,点火就着。
叶满枝怕她在家惹常月娥心烦,所以主动找到四嫂问:“嫂子,煤炉厂需要推销员,卖出一个煤炉子就给2分钱的奖金,你想不想干?”
沈亮妹问:“不是5分钱吗?”
“那是给人家车夫的价格,人家有运输成本。”
“车夫咋了?只要能把炉子卖出去就行呗,”沈亮妹跟小姑子讨价还价,“就按照5分钱算吧,我虽然没有车,但走路也费腿啊!”
叶满枝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
在商店里等客上门的奖励2分,主动出门寻找客源的,都应该奖励5分。
“行,那就给你按照5分钱计算,你今天就开始推销吧,赚了钱都算你的。”
叶满枝给四嫂临时找了份活计,便溜溜达达上班去了。
每次过完愉快的周末,尤其是跟吴峥嵘一起过完愉快的周末以后,她周一都不想上班。
煤炉厂那边没什么急事,销售情况虽然不温不火,但也能保证每天走货,一点点减少库存积压。
叶满枝心里没啥压力,就在办公室里织起了围巾,准备织完围巾,尽快给吴峥嵘安排那件俏绿俏绿的毛衣。
嘿嘿。
她又跟凤姨学了两个新花样,到时候可以实践一下。
除了给居民开了两封介绍信,叶满枝几乎一上午都在搞编织。
中午临近午休时,薛巧儿突然来了街道办,在门口喊叶满枝的名字。
“巧儿,你进来坐吧,外面怪冷的。”
“小叶干部,我跟你说点事,就得赶紧干活去!”
叶满枝放下毛衣针,掀开门帘子跟她出门。
“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的事,”薛巧儿低声问,“小叶干部,你现在是不是管着那个煤炉子厂呢?”
“对,我还请了你以前车队的同事,帮我代销煤炉子呢!”
薛巧儿犹豫了一阵,凑近她说:“车队里有人自己做了煤炉子卖给别人,说是你们煤炉厂的产品,一个炉子才一块五。”
叶满枝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卖得多吗?”
“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卖几个煤炉子,一个月都不用拉车了。”
“行,我知道了,”叶满枝拉着她的手说,“巧儿,谢谢你啊!”
“没事我先走了,你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就行。”
叶满枝将她送走了,琢磨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将这个情况告诉了穆主任和张勤简。
张勤简好似被人从兜里抢了钱,沉着脸说:“咱们的炉子材料简单,制作也简单,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模仿。如果是居民给自己家里制作,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有人打着咱们厂和供销社的旗号,高价倒卖自制煤炉子,这个事要跟工商那边说一说的。”
穆兰蹙眉说:“个人私下制作不是最麻烦的,就怕有其他厂跟风生产这种煤炉子,抢占咱们的市场,如果咱们的销路打不开,这种小厂可能活不到开春就倒闭了。”
光明街上不是没有倒闭的工厂。
他们成功的经验不多,但失败的经验可是很丰富的。
“小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叶满枝心里有点乱,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上次吴峥嵘给她出过主意以后,她已经把稿件寄给报社了。
但暂时还没有报纸刊登。
不过,吴峥嵘的思路也能给她提个醒,他们似乎不能将目光只局限在光明街这一带。
“主任,咱们能不能联系一下市商业局,或者煤炭公司啊?请他们自上而下地推广蜂窝煤炉子,他们能直接将商品下达到各门市部和供销社。”
要是能让上面的领导说句话,那销路真是瞬间就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