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峥嵘走进会场时, 很轻易就找到了叶满枝的身影。
一身素净的白裙子,在满场的碎花连衣裙中, 显得格外打眼。
无论是纯白柔软的裙子,还是乌黑微卷的长发,抑或是绑着长发的黄手绢,都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柔乖巧非常契合。
不过,这姑娘接下来的举动却并不如何乖巧。
她竟然主动去请一个年轻的苏联男人跳舞了……
女同志可以主动邀舞,这是她们的权力和自由。
但苏联专家的舞伴通常是由厂里提前安排的。
放眼全场, 几乎没有哪个女同志会主动邀请苏联专家跳舞。
除了叶满枝,嗯,更正一下, 除了叶满枝的那个朋友。
吴峥嵘将目光收回,不再关注那个苏联男人了。
与她的朋友相比, 叶满枝明显是个初学者,脚下有很多初学者的通病, 但这并不妨碍她像只小蝴蝶似的满场飞舞。
现在, 在换掉了三个舞伴以后,又飞到他的面前来了。
“你真要请我跳舞?”吴峥嵘垂眸与她确认。
“嗯。”叶满枝迫使自己镇定, 澄澈的眼睛里满含期待。
吴峥嵘沉吟良久。
他应该提醒这姑娘, 两人单独去西餐厅的事,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 如果又在公开场合一起跳舞, 那么有关他们的各种传闻基本就坐实了。
不过,想到这次去北京提交的那份报告, 吴峥嵘又将提醒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迟迟没有答复, 叶满枝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转而浮上几分无措。
她心里有点尴尬, 但她这人很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有问题肯定都是别人的。
结合吴峥嵘独自在场边站了许久的情况,她觉得对方不跟她跳舞,根本原因应该是不会跳。
“吴团长,您是不是不会跳交谊舞呀?”
吴峥嵘瞟她一眼,没言语。隔了几秒,牵起她纤细的手腕,走进舞池。
……
好吧,叶满枝收回刚刚那句大不敬之语。
吴峥嵘挺会的。
男同志在跳舞时起着引导作用,需要及时准确地给予女伴暗示。
她之前的舞伴都是新手,偶尔会对脚下的动作迟疑,导致她跳舞的时候总要提心吊胆等提示,始终无法松懈精神。
与其他人相比,吴峥嵘的引导动作总是很果断,能让她轻松找准节奏。
现场播放的曲子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叶满枝感觉自己就像森林里的小精灵,被吴峥嵘带飞了。
“吴团长,您是不是专门学过交谊舞?”
“在北京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学过一阵子。”吴峥嵘在她背上轻拍,提醒,“你的腰太软了。”
“啊?”
平稳的心跳突然失序,叶满枝怔愣片刻,脸唰一下就红了。
吴峥嵘语气微顿,刻意忽视她突然红透的脸颊,解释道:“腹背的力度不够,就无法维持上半身挺拔的状态,所以腰不能太软,腹部要跟着使力,否则你的姿态动作很容易走形。”
“噢噢,那我注意一下。”
回过味来的叶满枝佯装镇定地将目光瞥向别处,但她总觉得两人交握的手心热乎乎的。
不过,有个好搭档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只跳了两首曲子,叶满枝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了。
不必因为担心跟错舞步而时刻注意脚下,她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上身姿态和对面的舞伴身上。
两人的距离很近,穹顶的吊灯也很亮,灯光从上面洒下来,吴峥嵘长长的睫毛拢住了眼睛,在下眼睑处印下两片浅影。
叶满枝盯着这两瓣浅影欣赏片刻,语气极尽真诚地说:“吴团长,您的眼睛真好看!睫毛真长呀!”
“……”
吴峥嵘垂眸与她对视,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长相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在此之前,从没有异性会当着他的面,明确称赞他的某个身体部位。
叶满枝的眼眸清亮,神情坦荡,似乎称赞就只是称赞,并无其他含义。
他一时拿不准对方的用意,对视片刻后,礼尚往来地回道:“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与马克西姆的反应不太一样,叶满枝心想。
她愿将之归结为东方人的含蓄。
不过,从吴峥嵘牵起的唇角来看,他对这种夸夸应该也是受用的。
音响里的第三支曲子换成了《狂欢舞曲》,两人变换舞步,叶满枝做了几个漂亮的旋转后,望着他继续夸赞:“吴团长,您的鼻子也很好看,特别挺!”
“……”
吴峥嵘低头认真注视她,目光自上而下,饱览她精巧漂亮的五官,神情有些耐人寻味的复杂。
这姑娘今天怎么回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满枝。”
不是叶满枝同志,不是小叶同志,也不是小叶。
吴峥嵘第一次喊了她的大名。
“你是没有别的话能跟我讲了吗?”
“不是不是,”叶满枝忍不住笑着说了实话,“刚才青梅跟马克西姆跳舞的时候,一直夸他好看,马克西姆可高兴了,一口气跟她跳了三首曲子!”
“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会让这种称赞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东方人是相对含蓄保守的。”吴峥嵘眸光专注地看着她,问,“夸完了眼睛鼻子,你接下来还要夸什么?嘴吗?”
叶满枝弯着眼睛不说话。
计划里确实是这样的。
舞池里太过拥挤,吴峥嵘带着她转去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舞步没停,但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微妙的安静。
“叶满枝。”
吴峥嵘再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
“如果你夸完眼睛鼻子,又要夸我的嘴,在当前这种环境下,”吴峥嵘眉宇间难得带出些侵略性,认真地对她说,“我会误以为,你是在邀请我吻你……”
“!!!”
叶满枝脑子里轰的一声,嘴唇张了张,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速非常快,一股脑地涌向指节和大脑,好似被电流穿过一般,阵阵发麻。
“我,我……”
她眼瞳恍惚,张口结舌,本能地想要后撤。
吴峥嵘的右手还搭在她的背上,那里距离胸腔太近了,她怕对方会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汹涌的心跳。
脑筋转速达不到正常水平,叶满枝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我,我还没夸你的嘴唇好看呢……”
吴峥嵘掌心稍稍用力,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继续用那副认真的,如同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说:“所以,我还没有吻你。”
没料到夸夸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叶满枝气息渐弱,被暧昧的气氛熏得两颊滚烫。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叶满枝。”
吴峥嵘停止脚下动作,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
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点黏糊,叶满枝察觉以后,再不敢张口了。
他俩还保持着双手交握的状态,然而,没等吴峥嵘说出什么,一声气势汹汹的“叶满枝”,将她从这种醺醺然的状态中剥离了出来。
林青梅瞅准他们的位置后,浑身杀气地冲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跳舞呢?”林青梅心里焦急,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说,“这都几点了?再不回家叶叔该着急了!”
虽然有点晕乎,但叶满枝的大脑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舞会是在下午开场的,这会儿顶多到了傍晚时间,老叶能急什么呀?
她想狡辩,却被林青梅狠狠瞪了一眼,不许她再开口说话。
林青梅望向没什么表情的吴峥嵘,心知自己打断了人家的好事,只好勉强挤出一个假笑说:“吴团长,满枝家里还有事,现在必须回家,我先把人带走了,您找其他同志跳舞吧……”
稀里糊涂找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借口,也不管对方会是什么反应,拉着叶满枝就跑了。
被独自晾在原地的吴峥嵘:“……”
*
叶满枝被青梅拉出了舞会大门。
她跳舞本就消耗了体力,这会儿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墙上问:“青梅,你拉着我疯跑什么呀?”
“废话!我要是再不把你拉走,你俩都要亲上了!”
“没有的事……”叶满枝红着脸嘴硬。
林青梅被她气得不轻,把她拉到更衣处的大镜子前,“目含秋水,面带桃花,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你看看自己的脸,红得跟俩寿桃似的!”
叶满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反驳不出什么。
“舞会里那么多人,你俩这事全被人看去了!”林青梅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儿上点了点,“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我俩只说了几句话,其实没怎么样啊!”叶满枝极力争辩,“而且你把我拉走的时候,我俩在舞池边边的位置,那里都没什么人。”
“我说你是缺心眼,你还不承认!舞会里那么多人,恨不得摩肩接踵,肩膀挨着肩膀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空出那么大一块空地来!那是人家看出你俩有问题,故意避开了!”
“……”
林青梅不再用吴团长这个敬称了,直呼其名道:“那个吴峥嵘!来了舞会一直不跳舞,人家都不去搭理他,只有你傻乎乎地往前凑。跳一支舞还不够,竟然连续跳了四五支!现在好了,他只跟你跳舞,还一口气跳了四五首曲子的事,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能传遍整个大院!”
吴峥嵘美名远扬,还是全厂著名的黄金单身汉。
要是能跟叶满枝修成正果还好,万一又像那个周牧似的半途散了,叶满枝在大院儿里的名声基本就完蛋了。
“要是吴峥嵘拍拍屁股走了,你以后咋办?你能跟他一起走吗?妹妹,你清醒一点啊!别被色迷心窍了!想想你爸妈,你给我清醒一点!”
提起爸妈,叶满枝终于从美色中挣脱出来,脸不红气不喘,彻底清醒了。
她坐在台阶上,捧着脸问:“那我之后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林青梅在她身边坐定,不满道,“当初叶叔回绝你们相亲的时候,用的理由就是不想让你远嫁,那个吴峥嵘什么都知道,还敢诱骗勾引无知少女!”
闻言,叶满枝又脸红了,推了推她的胳膊,“你小点声!他没勾引我,我也不是什么无知少女。再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是因为你跟马克西姆呢!”
林青梅震惊了,“他勾引你,跟马克西姆有什么关系?”
叶满枝就嘟嘟囔囔地把她夸吴峥嵘的话说了一遍。
“你傻呀!马克西姆是外国人,思维跟咱们不一样,而且,”林青梅没忍住说了实话,“他之所以会笑成那个傻样,可能跟我蹩脚的俄文也有点关系。”
叶满枝:“……”
“吴峥嵘不会以为你在勾引他吧?”林青梅笑了一阵,又严肃起面孔说,“但他不给个准话,就跟你亲嘴儿,真是不要脸!”
叶满枝恨不得把她的嘴堵住,小声纠正:“我俩没亲!”
“我要是不把你拉走,你们现在就亲上了!大庭广众的……”林青梅又骂了一句,“吴峥嵘不要脸!”
“……”
叶满枝心情复杂地回了家,连续几天都在琢磨舞会上发生的事。
她是被青梅拉走的不假,但是在那之后的两天里,吴峥嵘也没再试图联系过她。
好像舞会结束以后就各归各位了,之前的事情只当没发生过。
好吧,确切地说,他俩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
只是跳个舞而已,吴峥嵘在北京的时候应该跳过很多次的,如果跟人跳舞就能有故事,那他家娃这会儿都能打酱油了。
叶满枝在心里骂了句吴峥嵘不要脸,就把这个人强行抛到了脑后。
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搞好工作,拿到街道办的正式编制,其他的都要排到后面!
穆主任给四个新人安排的试用期是两个月。
距离第二次领工资的日子没几天了。
叶满枝估计,最终的试用结果,可能会在这两天公布。
昨天穆主任让他们每人交一份工作总结,叶满枝将自己这两个月的工作从头捋了一遍,先把主要工作和附加工作逐个列出来。
然后又在每一个大项之后,事无巨细地扩充。
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工作成绩都写了上去。
足足用了15页原稿纸,才把她丰富的工作成绩全部装下。
刘金宝见到她的工作总结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叶满枝同志,咱们是同一时间进的单位吧?你咋干了那么多活儿呢?”
被人家这厚厚一沓总结对比着,他那三页纸的成绩显得特别微不足道。
原本已经交上去的工作总结,又被他收了回来,他打算照着叶满枝的版本,再扩充一下。
出于同事间的革命情谊,叶满枝没阻止他参考自己的工作总结。
就像老叶说的,功夫都用在平时,每人的票要投给谁,基本已经是定数了,与这份工作总结的关系不大。
叶满枝写了15页纸,无非是想好好梳理一下第一份工作的脉络,给自己一个交代。
四个人的工作总结交上去以后,穆主任什么也没说,只要求大家继续坚守岗位,做好各自手头的工作。
周六下午,给四个新人安排了外勤工作以后,穆兰在街道办内部组织了一次有关人事问题的讨论会。
“趁着四个年轻人不在,咱们把最终人选敲定一下。按照我原本的计划,由我跟老张挑出来两个人选就行。不过,老张提议让咱们街道现有的四名同志参与投票,进行集体表决。我觉得这样也行,毕竟这两个月一直是老带新,传帮带,他们表现得是好是坏,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魏珍摇头感叹:“四个孩子其实都很不错,咱非得刷下去两个,那多让人难受呀!”
“有上有下才是正常的,咱们街道办需要精兵强将,就是要把表现最好的同志留下。”张勤简严肃地指出,“我强调一点,咱们的投票一定要公正公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能因为照顾面子投出人情票。咱们在场的四个人,每人投两票,大家就写在纸条上,进行不记名投票。”
穆兰摆手打断道:“咱们总共只有四个人,彼此的字迹都很熟悉,就没必要搞什么匿名投票了。大家一起写名字,然后一起亮出来吧。”
她先把自己的纸条亮出来,说了自己的投票结果。
“庄婷这两个月一直是跟着我的,工作完成度很高,也能配合其他同志的工作,我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我手中的第一票要投给庄婷同志。”
“至于第二票嘛,我打算投给叶满枝同志,这姑娘特别有干劲儿,在四个人里算是最积极主动做工作的,几项重要工作都做出了很亮眼的成绩。最主要的是,叶满枝在咱们街道办工作期间还出了一本服装图书,平心而论,小叶是值得这一票的。”
光明街道办成立了好几年,叶满枝还是第一个有机会出书的同志。
虽然有些运气成分,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本单位的同志能出书,对街道办来说算是一项特殊荣誉。
凤姨也顺势亮出自己的字条,“叶满枝和刘金宝。”
所以,目前是叶满枝2票,刘金宝1票,庄婷1票。
穆兰看向魏珍问:“你那两票打算投给谁?”
“刘金宝和庄婷吧。”刘金宝是她带教的,其他的没必要解释太多。
有了前面的带头,张勤简也有样学样,言简意赅道:“刘金宝,庄婷。”
穆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四个人各自的投票结果。
刘金宝 3票。
庄婷 3票。
叶满枝 2票。
陈彩霞 0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