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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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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还没出书呢,我就要出书了?]

这是叶满枝听到周敏问话后的第一反应。

黄大仙在她心里是个牛人,白天送信消耗那么多体力,晚上居然还有精力写作。

虽然不知她具体写了什么,但叶满枝偶尔能看到她往鼓鼓囊囊的信封上贴邮票,像是给报社投稿的。人家正经写文章的都没出书,自己这种画简笔画的,居然要出书啦!

望着面前的周敏,她不好意思道:“周主任,这些画虽是我画的,但服装款式可不是我设计的,这样也可以出版吗?”“当然可以,”周敏指了指她办公桌上的一本《社论汇编》,“这里面的社论也不是出版社编辑写的,照样能进行汇编出版!”时装画册是她在居民小组长家里看到的。

封面平平无奇,翻开以后却内有乾坤。

除了常见的旗袍、衬衫,还有春季大衣、两用衫、马甲、裙子、裤子、连衫裙等等。

尽管例图是用铅笔画的,但式样旁边都标注了详细的面料种类、颜色,标准体型的女同志大概需要几尺布,有的还写了成衣价格和生产厂家。光是在她手中的这本画册上,就能看到上海造寸、红霞,北京红都,天津白玫瑰等时下著名服装商标。若不是真心热爱,一般人很难记录得如此细致详尽。

周敏做了半辈子图书出版工作,只翻了几页,便觉得这种画册非常有出版价值。

今年初,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专门召开过一场有关妇女着装的座谈会,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一些,衣服穿得美一些。[1]半年看下来,城里确实有不少女同志响应了号召,但是由于消息闭塞,许多人做的新衣服仍是从前那种宽松肥大的款式,大体上缺乏美感。周敏觉得,无论从政治意义还是实用价值上来看,这本画册都很值得出版。

叶满枝尚不清楚自己画册的价值,但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打小报告。

“周主任,有机会出版这些画册,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但这事恐怕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穆兰接过话头劝道,“小叶,你可不能犯傻!将时装画册出版,让更多女同志看到,是方便广大妇女同胞的好事!对咱们街道来说,也是一项荣誉!”叶满枝侧过身子,小声跟她解释:“张副主任前几天已经批评过我了,不让我把时装画册借出去。“怎么回事?这跟老张有什么关系?”

“您不知道吗?”叶满枝适当露出惊讶神情,“张副主任说我这些画册是宣扬享乐主义,穿漂亮衣服是追求奢侈享受,不允许这些内容在街坊间传播。我正打算将借出去的画册全都要回来呢。”“胡闹!正常穿衣怎么就成奢侈享受了?省美术出版社是省委的直管单位,也是党的宣传喉舌,什么书能出,什么书不能出,人家比咱们清楚!”穆兰果断道,“老张那边我去解释,图书出版不能耽误,小叶,具体细节你跟周主任好好商量穆兰与老张共事了三年,对方有些小心思她是清楚的。

街道办庙小,有些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涂过去了。

但美术出版社是省级单位,自家干部要是能通过省级单位出书,对他们这个小街道办也能起到正面宣传作用。毕竟作者名字前面是可以加上所在单位名称的!

经过一番探讨后,叶满枝这本新书的名字被暂定为《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XX例》。

具体能有多少例,要看叶满枝的画册中能选出多少款式。

一些重复的、近似的例图会被删减掉,还有些苏联的布拉吉款式,能否被收录进书里,还要等出版社那边开会讨论。除此之外,叶满枝的画册中大部分是春秋和夏季服饰,冬装较少,最好还能增添一部分冬装例图。

三人在办公室里讨论了一下午,散场时,窗外早已风停雨歇,铅云散尽。

空气里氤氲着雨后的潮热和花香,叶满枝与二人道别,迫不及待地往军工大院跑去。

大院里有几拨人正在树下对弈,落子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观棋的大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常月娥坐在妇女堆里,一边择豆角,一边跟大家拉家常。

叶满枝兴奋地跑过去,与街坊们团团打过招呼后,冲常月娥招招手。

“妈,我跟你说个事!”

“小叶干部,啥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叶满枝严肃地纠正:“罗姨,你可别喊我小叶干部了,我还在试用期呢,不是正式干部。”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不行不行,我们张副主任说了,不能搞称呼贿赂!”叶满枝嘻嘻笑,“我们喊他张主任,都被批评了,要喊张副主任。”妇女们:“...."

假正经!

叶满枝挥手与大家道别,急三赶四地将妈妈拉上楼。

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正式宣布了自己即将出书的大好消息!

房间里的空气沉默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四哥左右瞅瞅,决定当这个出头鸟,替大家发问:“你不会是遇上骗子了吧?”

叶来芽画画还行,但绝对达不到出书的水平。老幺若是能出书,那他也行啊!

“不是,出版社的同志是由我们穆主任亲自带来的,做不了假!嘿嘿嘿~

叶守信一拍大腿,“我闺女居然真的能出书啊!这事要是成了,咱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他原本还为小女儿的婚事操心,就怕她因为退过婚,高不成低不就,挑不到合心意的姑爷。

若是女儿所说是真的,那他甚至敢拿着新书去市长家提亲!

常月娥也激动地附和:“对啊!满大院儿找不出第二个能出书的姑娘!”

叶满枝膨胀了一下午的虚荣心,立马被爹妈满足了,拉过妈妈的手说:“出版社的周主任让我增加一些秋冬服饰的例图,但我现在白天上班,晚上组织活动哪有时间往商店跑

3你抽空帮我去看看吧“

她画画和做衣服的手艺,都是跟妈妈和二姐学的。

常月娥从前的夫家是经营绸缎庄的,光是布料她就认识上百种,若论剪裁、制衣的手艺,不知比女儿强出多少。老叶怕她总做针线活伤眼睛,这才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做衣服。

对于女儿的请求,常月娥自然不会拒绝,拍着胸脯保证,“明天我就坐车去妇儿商店,那边秋衣和冬衣上市早,保管帮你把事情办得妥妥的。”“嘿嘿,那我明早去肉摊订俩猪蹄,给你好好补补。”叶满枝搂着妈妈的肩膀说,“等出版社的稿费到账了,咱俩一人一半!”母女俩一唱一和,而黄黎和沈亮妹这对妯娌,则十分难得地生

出了同样的想法一

这叶满枝可真是生了一张巧嘴。

除了洗自己的衣服,整天在家啥活不干,单凭一张嘴就把爹妈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不过,叶满枝能出书,还是给了叶家人很大震撼的,尤其是黄黎,回到他们夫妻的房间后,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作为枕边人,叶满堂当然知道她业余时间都在做什么,见状安慰道:“老么能出书,有运气的成分,也是这些年积累的结果。你刚来咱家,不知道以前的事。”“她从小就爱鼓捣这些,为了收集布料、花边、纽扣、针线,不知搭进去多少钱。幸好现在买布要用布票了,否则她那点工资,全得花在打扮上。你刚开始写作,还是慢慢来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嘿嘿,到底是发表过文章的大文豪,就是比我有文化。”叶满堂无脑吹。

黄黎挖了点雪花膏抹在手上,语带艳羡:“别的倒是没什么,图书出版的稿费应该不

会少,我主要是羡慕小妹能赚外快了!”

当邮递员只是跳出学校的权宜之计,她穿越一遭,不可能一辈子当邮递员吧?

若想往系统内的文职调动,就得时不时展示一下笔杆子。

黄黎以前是学体育新闻的,毕业后在体育频道当出镜记者,脚本讲稿都能独立操刀完成,算是同期记者里文字功底比较强的。但两个时空的用语习惯完全不同,她穿来以后,先读了大半年的报纸,只尝试着写过几篇有关工人和基层工作的小品文。目前已有两篇成功发表,收到稿费后,带叶满堂去吃一次俄餐就挥霍得差不多了。

报社给的稿费与图书出版的稿酬不能比。

据她所知,著作稿最低标准是千字4块钱,一本十万字的图书至少能拿到四百块的稿酬。

有的大作家甚至能达到千字15块,出版一本书就能在北京买院子了。

叶满枝的书里主要以图样为主,文字较少,不知会如何定价。

不过,黄黎出神地想,小姑子出版服装图书这件事,其实也能给自己提供一些新思路吧。

街道办这边,有了省级出版社的背书,叶满枝和陈彩霞又重新抖擞了起来。

剪裁课照常上,画册也继续出借传阅。

但是,通过这件事,两人也看出来了,张副主任对她们似乎有些意见。

具体原因不明。

为了不去触碰张勤简的敏感神经,她俩在办公室里沉寂了不少。

这天傍晚,叶满枝送走最后一位办业务的街坊,抱着饭盒准备下班时,隔壁派出所的雷涛突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目光在叶满枝、凤姨和穆兰之间抉择一阵后,对穆兰说:

“穆主任,我们那边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帮帮忙,您这会儿有空不?

“什么事?”

“有个妇女跑到我们派出所门口,闹着要上吊!”

穆兰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你倒是赶快救人啊!跑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孟姐请假了,”雷涛挠头说,“我们几个男的也不方便动手抱她呀!您去看看吧,顺便帮忙调解一下。”叶满枝放下饭盒,主动请缨,“要不我跟你去吧,我力气大。”

谁知这雷涛求人还挑三拣四的,红着脸说:“你不行,你还没结婚呢,不适合参与这个案子!”

“我们街道办的干部不分男女,也不分结没结婚,遇事就要迎难而上!”

穆兰不再多问,拉上小叶就往外走。

至于留在办公室里的凤朝阳同志,则被大家共同忽略了。

凤姨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作息,早九点上班,晚五点下班,只做分内工作,五点以后从不加班,不参加任何活动。说也说不通,辞又辞不掉,她本人无欲无求,领导拿她也没办法。叶满枝在心里小小羡慕了一下凤姨,又着急去派出所看热闹,亦步亦趋地跟着穆主任出门了。

派出所的大门前,果然如雷涛所说,有个中年女人在往门口的树杈上拴绳子。

为上吊做准备。

几个片儿警站在旁边,不等她把脑袋套进去,已有人眼疾手快地将绳子扯了下来。

女人还要抢,刘所却从派出所里走出来,阴着脸说:“葛红!有事说事,你要是再这样闹,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你们还能怎么不客气?我来报了三次案,你们每次都推脱不处理!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你们是怎么把人逼死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哪次报案有证据?我告诉你,葛红,胡搅蛮缠在我们这里行不通!你上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闻言,葛红也不去抢绳子了,坐到地上拍起了大腿,用一种大家都耳熟的调调唱着哭诉:“哎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啊啊啊~大盖帽包庇坏人啦~啊啊啊~~~”叶满枝站在人群后排,满眼惊奇地看着她干打雷不下雨,用唱戏的腔调控诉片儿警。

要知道,时下的老百姓很敬畏公安,进了派出所的人少有像她这样嚣张的。

眼见刘所那张大方脸铁青铁青的,被喊来帮忙的叶满枝赶忙出列,将女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刘所头疼地说:“穆主任,这人还是交给你们街道办吧,她说的事没法立案,主要还得靠调解。

“怎么回事?”穆兰问。

“她男人是蹬三轮拉货的,最近两个月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她觉得不对劲,就去合作社打听了,结果发现工钱比别人少了一半。她非说男人把钱给了薛巧.....葛红愤然插话:“这位领导,薛巧儿出身柳梢胡同,整条街谁不知道?老李把钱给她能

是为了什么好事?那窑姐儿,根本就是重操旧业了!”

柳梢胡同是解放前有名的欢场,通俗点讲,就是窑子。

叶满枝疑惑道:“虽然他工资少了一半,但合作社给他发多少,他就拿回家多少,跟人家薛巧儿有什么关系呀?”“你这年轻小干部哪能想到他们的龌龊!这拉活儿的工资都是计件的,他俩干了那事以后,老李可以把自己拉的活儿,记到薛巧儿的出工表上。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葛红满心窝囊道:“当初她男人瘫在床上,我还可怜过她,让老李送了三千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三毛)给她家!后来她想加入合作社,大家碍着她的名声,不愿接纳她,我也帮她说过好话。这人咋能忘恩负义,啥钱都赚呢!”“好了好了,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哭什么哭?”穆主任用手背给她擦了擦眼泪。

心里也有些后悔让小叶过来了。

“怎么没弄清楚!我在街上望见好几次了,他俩一起骑车拉活儿!而且我给老李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长头发,还在他兜里翻出了带香味的手绢,我家哪有过这种东西!”梳着短发的葛红有理有据地说,“我原本还不太确定,可是昨天薛巧儿刚给三轮车搭了一个遮雨棚,就她赚的那点钱,连家里吃喝都紧巴,怎么买得起遮雨棚?''

刘所看向穆主任,无奈道:“你听见了吧?全是她主观推断的,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让我们怎么抓人?”若是小偷小摸,他们还能提前埋伏抓个现行。

可是轮到男女关系这方面,那是真不好解决。

当下的民风,说淳朴也淳朴,说开放那也是真开放。

男女那点事,随便找个隐秘角落就能解决。

等民警搜过去时,人家早就没了踪影。

派出所警力有限,哪能整天盯着这种狗屁倒灶的事?

穆兰拉了下叶满枝,“我记得你去家里找过薛巧儿,她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去过两次,都没见到人。不过,”叶满枝靠近她耳语,

“我后来还去运输台

作社找过她,虽然仍没见到人

,但我在办公室门口的光荣墙上看到了

运输队里有几十号工人,薛巧儿作为唯一的女师傅,能排在第十名,还是很厉害的。

听了叶满枝的描述,一直保持中立的穆兰皱起了眉毛。

她思考片刻,对葛红说:“你拿不出证据,派出所是不可能帮你抓人的。这事转到我们街道办来吧。葛红怀疑地问:“转过去以后呢?”

“卖X嫖X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如果咱们光明街上又有了暗娼,我们肯定要大力整顿。若是证明薛巧儿是被冤枉的,你男人就不是嫖|客,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得对不对?”“嗯。”

“那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们要组织人手调查一下,会尽快给你答复的。

葛红不依不饶:“公安同志也是这么说的。”

“要是不满意,”穆兰从小片儿警那里接过绳子,塞进葛红手中,

“你就带着这根绳子,来我们街道办门口上吊!”

众人:......"

还得是穆主任啊!霸气!

葛红被穆主任成功劝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

叶满枝追上葛红,小声叮嘱:“事情没查明之前,你可别出去宣扬薛巧儿和你男人的事,这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尤其薛巧儿身份敏感,一旦又跟这种话题扯上关系,哪怕真是被冤枉的,污名也很难洗清了。

葛红斜她一眼,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先让他俩快活几天,如果查实了,我不怕丢人,非得让李三炮和叶满枝:“...."

时间尚早,穆兰决定下班后先去薛巧儿家查看情况。

在路边买了两个芝麻烧饼当晚饭,与叶满枝边走边吃。

“小叶,薛巧儿的事,你怎么看?”

“您指哪方面啊?我至今还没见过她本人,暂时不好说。"

“就说说她在光荣榜上排名第十吧,你是怎么想的?”

叶满枝其实挺矛盾的。

一方面觉得薛巧儿能把那么多男同志比下去,真是厉害。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葛红的话有些道理。

蹬三轮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她见过一顿饭吃七张发面饼的车夫。

五哥之所以会将三轮换成马车,就是因为身体不如其他车夫强壮,抢不到生意。

这薛巧儿得强成什么样才能挤进前十名啊!

穆兰听后笑道:“柳梢胡同里的女人要保持身段,不被允许吃饱饭。薛巧儿不但不强壮,还很纤弱。她这个第十名的问题恐怕不小。”要么是负责排榜的人给她放水了,要么是她找到了赚钱的法子。

具体情况还得问问薛巧儿本人。

两人今天的运气不错,来到月牙胡同时,不但薛巧儿在家,她那辆刚装了遮雨棚的三轮车也在院儿里停着。她们进门时,四个孩子挤在后车厢里玩闹,被郑东妹用管帚疙瘩赶了下去。

穆主任见了便爽朗笑道:“三轮车都装上雨棚啦?看到你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郑大爷连忙迎上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家能把日子对付着过下去,多亏了有街道领导的关心“能把日子过好,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穆主任笑道,“你家薛巧儿同志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郑大娘抹着眼角说,“我家东子不中用了,要不是有巧儿支应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我常跟老头子说,肯定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娶到巧儿这样的好媳妇!听了婆婆的夸赞,薛巧儿用带着老茧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腼腆道:“妈,你别这么说,你跟爸对我像亲闺女一样,东子哥也对我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我们这些没用的拖累了你,哎......

郑家人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旁观的叶满枝却冷漠地想,人家亲闺女可不用蹬三轮。

许是第一次登门时,意外听到了郑大娘那番“倚门卖笑”的指桑骂槐,她总觉得郑家这对公婆假模假式的,瞧着别扭。薛巧儿招呼客人在院子里歇脚,略显紧张地问:“穆主任,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哈哈,我来这边办事的,顺路邀请你去咱们街道组织的免费剪裁班学习,你想去我就帮你报个名。听说不交钱就能去上课,薛巧儿眼前一亮,很想答应下来。

不料郑大娘却一脸心疼地说:“领导,巧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这些年没少被人嚼舌头。那剪裁班里全是妇女,巧儿去了肯定会被人说小话。外面毕竟不是家里,我不舍得她去受委屈。郑大爷也说:“反正衣裳还够穿,我家一年也做不上一件,就别让巧儿去受人白眼了。”

听了公婆的话,薛巧儿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坐在那里不吱声了。

让人免费学本事的好事,从这俩人嘴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受委屈。

穆兰作势就要起身离开,“那行,上课是自愿的,我们不强求。”

“哎,领导,”郑大娘追问,“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家当救济户嘛,救济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啊?”街道干部出来做群众工作,通常要安排一个红脸和一个白脸。

穆主任已经唱了红脸,那叶满枝自然要把白脸唱起来。

她严肃道:“郑大娘,国家现在正是积累资金的时候,我们要替国家精打细算,对救济户的审

查非常严格。你家这种生活水平,哪里需要救济呀?”

郑大娘急了,“怎么不用救济?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巧儿一个壮劳力!”

“但你家这一个劳力就能顶别家两三个了,”收到领导赞许眼神的叶满枝往三轮车上一指,“那不是连遮雨棚都装上了嘛,我还听说薛巧儿在运输队工作非常出色,都上了光荣榜了!薛巧儿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婆婆攥住了手腕。

“领导,女人的体力跟男人可不能比,巧儿能上一次光荣榜,已经是拼了命了.....

郑大娘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想为自家争取救济款,然而,小院儿的另一端却突然传来郑东妹的一声怒吼“谁那么缺德把我家的山楂树锯了?”

随着一截树枝重重落地,一墙之隔的胡同里立即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声。

郑东妹怒目圆瞪,从梯子上爬下来,抄起墙边的铁锹就往外冲。

胡同里站着七八个高壮男人,有二十多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手臂和大腿上全是结实的腱子肉。

被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包围,郑东妹似乎也有些发怵,所以她提着铁锹,直接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白净文弱的男人对峙。“怎么又是你!叶满林!上次的打还没挨够是吧?”

“你这人能不能讲讲道理?”不等铁锹砸到身上,叶满林就一把抓住了木柄,“这树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想砍就能砍。”郑东妹呸道:“谁收你钱了?你们来我家砍树还有理了!”

见到砍树的人竟然是五哥,叶满枝压下心中讶异,先跑上前拦腰抱住了郑东妹。

“东妹,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把人打伤了,还得赔他们医药费呢!”

郑东妹不听劝,武器被收缴了,就抬腿踹人,“我哥不中用了,还有我呢!想欺负到我家头上,门儿都没有!”胡同里闹闹哄哄,下班回家的人全被堵在了路两头,索性踮着脚往包围圈里看热闹。

穆兰站出来调停:“都不许动手,老胡你来说,你们一群人砍人家的山楂树做什么?”

老胡返回自家院子,将骡子牵了出来,“穆主任,这棵树已经成了我们胡同的祸害了!你看我这骡子被树枝刮的!”郑家的院墙矮,山楂树的枝丫已经伸展到了院外来,经常剐蹭行人和车辆。

这条胡同的院子大、房租便宜,住着七八户赶马车、驴车和骡车的。

凡是从郑家门前经过的牲口无一幸免,全被树枝刮伤过。

叶满林附和道:“胡哥的骡子被蹭掉毛了,我家红枣也被刮伤了眼睛,这树真不能留了!我们只砍墙外的这些枝丫,院儿里那部分不动。买这匹马花了他全部家当,还跟姥爷和继父借了一些钱。

马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让人难受呢。

叶满枝问出围观群众的心声

“砍树要跟主家商量,哪有你们这样上来就动手的?

“怎么没商量?之前大家和和气气来商量,他家老郑头说这棵树值八块钱,不许我们砍。我们就每人出一块,凑了八块钱给他,让他自己砍树。结果这家人收了钱不办事,半个多月没动静,导致又有两匹马受了伤,我们只能自己砍了!”郑东妹不忿道:“放你娘的屁!谁收你钱了?”

“钱是你爸收的,整整八块钱!收钱的时候,居民小组长也在场!”

大家这才想起收钱的郑家老头来,家门口闹翻了天,他这个当家的却不见踪影。

郑东妹却昂着头不肯承认:“这棵山楂树是我家的风水树,我爸不可能收你们的钱!”

山楂籽儿多,像石榴一样寓意着多子多福,许多人家在院儿里种山楂树,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但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一棵树的事情了。

郑东妹觉得胡同里这些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家。

她哥瘫了,爹妈老了,嫂子是个从良的妓|女,任谁从她家门前经过都能唾上一口。

这不就是欺负她家没人吗?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鄙夷、哂笑,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屈辱。

薛巧儿又在此时拉过她的手说:“东妹,大家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这棵树碍了他们的眼,即使现在不砍,也可能在半夜偷偷砍,早晚要被砍掉的。他们人多势众,咱家惹不起,还是算了吧!”嫂子的话就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泼到郑东妹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算什么算!这是咱家风水树,谁也不许动!”

车夫们才不管她怎么想,理直气壮道:“要么砍树,要么还钱,要是牲口又被树枝刮伤了,你家也要赔钱!”他们带着工具来,是想把这棵祸害树彻底解决的,伸出来的枝丫才锯掉一半,另一半肯定也要锯掉。老胡招呼大伙儿快点干活,锯完了树还得回家吃饭呢!

车夫们齐声响应,叶满林也撸胳膊挽袖子,打算出一份力。

黄黎远远看到这边围着人,心里就直觉不妙,将车骑到近前,果然看到叶老五正爬上梯子准备锯树呢!她扔下自行车挤进人群,想把梯子上的叶老五拽下来却根本凑不到前面。

黄黎拉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叶满枝说:

"不能让你五哥欺负人

,赶紧把他喊下来!没事锯人家的树做什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脏话。

两家隔着半个胡同,居然还是产生了邻里纠纷!

“嫂子,我哥他们交钱了!郑大爷也收钱同意砍树了。”

“那也不行,人家现在不同意砍树,这么多人一起上,不是欺负人吗?”

[你哥敢砍人家的树,郑东妹就敢要你哥的命!那是个豁得出去的疯子!不但你哥会被她寻仇砍死,在场这些人也没几个能活得下来!][到时候整条街都会被烧成灰烬,数百人葬身火海。连她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哥都被一起烧死了!这样的疯子,你们跟她犟什么?][....]

[.....]

[哪怕她最后偿命了,被枪决了,可是,为了一棵树,值吗?]

[.....]

[.....]

望着面前快速闪现的一行行字幕,叶满枝只觉双眸刺痛无比,有什么东西即将汹涌而出。

这些小字金光熠熠,明明颜色比阳光还温暖,却让她通身生寒。

她嘴唇翕翁,尝试着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黄黎不知她在发什么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焦急道:“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把这些人劝下来!叶满枝脑袋木木胀胀地跟在黄黎身后。

看她想方设法劝五哥下来,五哥又浑不在意地摆手拒绝。

完全想象不到砍掉眼前这棵不起眼的山楂树,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

此前发生的种种,让叶满枝对黄大仙透露的信息不敢掉以轻心。

她攥紧手心,憋住一口气,大喊一声:“五哥一”

声音尖利,几近破音。

那些忙忙碌碌准备锯树的车夫都被她吓了一跳。

五哥揉揉耳朵问:“怎么了?你喊什么呢?”

“哥,我肚子疼!”叶满枝开口的声音还有点哑,清了清嗓子说,“你赶紧送我回家去!”

五哥从梯子上爬下来,皱着眉毛问:“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

穆主任怕车夫锯树引发冲突,接话说:“我俩来的路上,吃了一个芝麻烧饼,边走边吃可能戗风了。肚子疼可大可小,你带她回家观察一下,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见她嘴唇泛白,额头还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叶满林信以为真,“那快走吧,去我那躺躺。”

“我不去你那,那两头老母猪哼哼得我头疼,你送我回军工大院去!”

叶满枝不敢让五哥继续待在这里,坐上三嫂的自行车,强硬地要求五哥推她回去。

临走前还不忘对穆主任说:“主任,我觉得这么多人跑来郑家砍树,影响太恶劣了,这不是以多欺少吗!那八块钱是否真的给了郑家,咱也不能确定,先别让他们砍树了!还是报公安吧!”穆兰没料到这小叶还挺正直的。

要知道她五哥也是参与砍树的车夫之

一,这算是大义灭亲了吧?

“这边我会处理,你赶紧回去养病吧。”

叶满枝这次是真的病了,当晚回家便发起了高烧。

烧到最糊涂时,还在嘟嘟囔囔流眼泪。

要是黄大仙所“说”是真的,那她五哥这辈子也太苦了。

刚出生就因天生残疾被亲爷爷和亲爹视作不祥,亲妈为了保他一条小命,跟夫家决裂回了娘家。

等他稍稍长大点,刚懂点事,又要跟着常月娥改嫁到继父家里适应新生活。

从小到大,因为好看的容貌和残缺的腿脚,不知被多少人摇头惋惜过。

好不容易长到成年,攒了些钱,买了马车,生活稍有起色了,又被人寻仇报复,葬送进了火海。

只是想想五哥的遭遇,叶满枝就心酸得控制不住眼泪。

五哥还没谈过对象,没结婚生娃呢!

如果真就这样没了,她妈常月娥肯定要恨死老叶了!

当初两人再婚时,常月娥没要一分钱彩礼,对老叶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把她的两个儿女当成亲生的看待二姐三哥四哥有什么,大姐和五哥也必须有。

原本老叶一直做得很好。

但是,去年656厂给建厂的第一批职工分房,且是楼房。

以老叶的职级只能分到一室半,是三哥放弃了以后的分房机会,才给自家争取了一套两室一厅,勉强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说到底,这房子其实是老叶和三哥的,连四哥夫妻都得睡客厅。

所以,当五哥提出租个院子方便养马时,常月娥没反对,让他直接从以前的老平房搬去了月牙胡同。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三哥娶妻生子、留苏、当工程师,风光无限,而五哥却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当妈的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呀!叶满枝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家四分五裂的场景,在梦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发高烧,还一直说胡话,足足躺了三天才彻底清醒。

刚睁开眼就哑着嗓子问:“我五哥呢?”

“赶车拉货去了,”常月娥给她额头上换了条毛巾,“管好你自己得了!”

叶满枝放心地躺回去,在心里琢磨郑家和五哥的事情。

因为一棵树就害人性命,很匪夷所思,但是放到郑家那种背景下,也不是没可能的

长期自卑、屈辱、受气,确实容易让人心理扭曲。

也许这次砍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满枝心里已经开始害怕那个郑东妹了,自认短期内无法改变她。

那就只能先把五哥支开,让他暂时远离月牙胡同。

家里帮她跟单位请了四天病假,正式销假前,叶满枝打算再去一趟五哥那里,劝他回家住几天。

进入胡同要先经过郑家。

斑驳的木门半掩着,孩子的哭声和嬉闹声飘出很远。

逆着耀目的阳光,叶满枝眺向那棵山楂树,仍有很多枝丫向外延展,霸道地占据着胡同的公共通道。"妈,东妹,我去上工了!”

随着薛巧儿温柔的声音从院中传出,三轮车前轮也探出了半个脑袋。

叶满枝这会儿并不想与郑家人打照面,疾走几步越过了郑家大门。

身后还能听到郑大娘追出来,对儿媳妇的温声叮嘱。

“巧儿,天热出汗多,我用点滴瓶子灌了两瓶凉白开,你记得喝啊。”

"嗯,谢谢妈。"

“你这孩子,谢啥,要是蹬不动了,就请车队的人搭把手,大家看你一个

女人不容易,肯定会帮你的!还有啊,饿了就在外面买个饼子吃,别不舍得花钱!

听着身后的对话,叶满枝在心里轻嗤。

合着在郑大娘这里,白开水管够,干粮没有。

蹬三轮是苦力,一趟也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车夫舍得花钱买饼吃?

若是真的心疼媳妇,怎么不给她带饭?

这郑大娘动动嘴皮子,就让薛巧儿心甘情愿养活他们全家,真是厉害。

叶满枝在心里嘟嘟囔囔,听到身后木门上栓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薛巧儿站在三轮车旁,调整着刚安装的遮雨棚,不知想起什么,偏头望向那棵被人砍了一半

的山楂树,蓦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叶满枝转身快步离开,反复回味薛巧儿唇边的那抹嘲讽,心底竟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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