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薛茗所猜想的那样, 这座看起来阴森又气派的宫殿并非寻常住所,而是百鸦鬼王的盘踞之地,也是姜箬鸣所设下的最后一个聚阴阵。
此前燕玉鹤与谷井阑二人分头行动, 统共捣毁了姜箬鸣所准备的六个聚阴阵, 许是姜箬鸣在设下阵法的时候也留了一手, 所以将最后一个落在百鸦鬼王的老巢。
黑色的乌鸦盘旋在天空,密密麻麻大有一股遮天蔽日的架势, 薛茗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满身的鸡皮疙瘩。
走到宫殿的近前时,天已经黑了, 月亮高高悬挂于夜空, 像圆盘一样的形状, 亮得出奇, 照得满地银白, 不需提灯也能视物。走到殿门跟前,游音就磨磨唧唧不肯往里进了,他往地上钻, 又被燕玉鹤拽出来, 央道:“这一看就是凶险之地, 我就不去了吧……”
燕玉鹤这一路也没给他好脸色看, 此时冷着脸道:“那还要你何用?”
游音小声说:“我可以把须须给你们吃。”
燕玉鹤道:“一根须子怎么够, 少说也得留下一条腿。”
游音给吓了个半死, 一条腿砍下去,还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岁才能恢复了, 他被燕玉鹤拎在手中吱哇乱叫挣扎了一阵,发现挣脱不开后又瑟瑟发抖,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薛茗。
曾几何时薛茗也是这样, 顶着一双弱小无助的眼睛四处求救, 见状又怎么能不心软,马上走上去劝解,提出了折中的办法,“你若是不想走进去,那钻在地里可以吗?这里面看着危险,你跟在我身边,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带着我逃跑,行不行?”
到底是恩人提出的解决方案,游音立马点头表示可以,在薛茗的劝导下,燕玉鹤也松开了抓着游音后领子的手。
三人暂时恢复了赶路时的和谐,走到殿门外时就见这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朝里敞开,呼啸的风从薛茗等人的后背往哪里刮,天上的鸦群也同时发出喑哑刺耳的叫声,吵得薛茗耳朵嗡鸣起来。她转头朝燕玉鹤看了一眼,见他仍旧面色如常,心中不免安定了一些。
大敞着的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阴风无休无止,好似告诉门外的三人里面便是龙潭虎穴,进去便凶多吉少。游音已经钻入地中,只剩下薛茗与燕玉鹤并肩而站。
中元节的夜晚阴气大盛,鬼门开,百鬼游人间,今日便是了结一切的时候。
忽而燕玉鹤感觉掌心微痒,低头一看原来是薛茗轻轻牵住了他的手,就见薛茗睁着一双杏眼,眼睫毛微微打颤,似乎正紧张。
“不必担忧。”燕玉鹤说出安慰的话语:“不会让你出事。”
薛茗重重地点头,咬着牙想,再忍忍,熬过这一夜就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攥紧燕玉鹤的手,跟随他的步伐往殿门走去。
进入大殿的瞬间,光亮无法照进的黑暗将两人包裹,薛茗本能地往身边的燕玉鹤贴近,却倏尔看到一股浓黑的烟雾朝她的面门袭来。薛茗吓一跳,赶忙挥动双手想将烟雾给驱散,却不料这雾并不受她挥手的影响,浓郁得蒙上眼睛,她的眼睛便有片刻的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
“燕玉鹤……”薛茗开口呼唤,挥手抓了抓,没抓到任何东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竟然静下来了,方才还是那些黑乌鸦吵闹的声音,现在却静得一丝杂声都没有,像是置身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内。薛茗意识到,她身边已经没有了燕玉鹤。
说不害怕是假的,原本还想着有他在身边应当出不了大事,没想到这刚进门就不知道被什么阴邪法术给害了,竟然将他们两人分开。薛茗不担心燕玉鹤的安危,她只是想,那我现在不是成软脚虾了吗?
薛茗不敢乱动,僵着身体站在原地,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时突然看见眼前出现了亮光。
光明的出现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等薛茗眨了个眼睛再次看去,就见身边的环境已经完全变了。她看见了一个涂满了蓝色颜料的院墙,院中摆放了一些儿童设施,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沙坑,周围都是嬉笑玩闹的小孩,差不多四到十岁的样子。
说是个福利院,其实也不算,因为管理院子的几个人并没有正规手续,只是捡了附近村落镇子那些没人要的孩子养着。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并没有相关机构关注到这里,薛茗便是其中一个孩子。在薛茗的记忆里,这个院子其实早就被推倒了,自从院长死了之后,这些孩子都被遣送到各地的正规福利院,只是那时候薛茗已经长大。
“茗茗。”身后传来呼唤,薛茗仓皇转身,看见是年轻时候的李院长,她笑着对薛茗说:“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有没有人欺负你?中午的时候吃饱了吗?有没有浪费粮食?”
薛茗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没说话。记忆中的李院长生得并不好看,但面上总挂着温柔和善的笑,所以院子里的小孩儿都愿意亲近她,有很多孩子都喊她李妈妈。她刚死的那时候,薛茗还经常梦到她,后来时间久了,李院长的模样就在记忆里慢慢淡化了。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阳光突然灿烂了起来,风里也有了些许花香。薛茗低头看,见自己竟然换上了高中时期蓝白交织的校服,站在教室门口的半露天阳台边,金灿灿的日光落下来,照亮着遍地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
“薛茗,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面前响起少年的声音。薛茗抬头看,见对面站着一个模样周正的男孩,比她高了半个头,黑发微卷,脸上有些羞赧,但眼睛却直白又赤诚。
是高中同学。薛茗心想,但是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
周围站了一圈男女,都是同样的年龄,拍手起哄,喊着薛茗答应他,那模样高兴得堪比中了几百万的彩票,仿佛天大地大,青春与恋爱最大。
画面一转,薛茗看见自己站在干净整洁的公司里,洁白的瓷砖给擦得发亮,映着头顶的白炽灯。穿着正式的同事们站在各处,皆对她笑着鼓掌,“恭喜你啊薛茗,又拿了这个月的优秀员工奖金。”
薛茗后知后觉,这是她的人生。
难道是走马灯吗?她要死了?所以生前的一切都在眼前呈现了一遍?但旋即她又觉得不对劲,因为她的人生没有这么单薄。
“你不想回去吗?”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轻柔地磁,似带了钩子一样,勾得人心晃动。薛茗偏头张望,没看见来人,就道:“姜箬鸣,不敢出来见我?”
这激将法没什么用,姜箬鸣并未因此生气,而是温声道:“这是本该属于你的人生,对不对?你难道就想留在这里,舍弃那些你曾经所拥有的,美好的生活?”
薛茗陡然生出一股愤怒,“是你害了我!”
“所以我现在想要助你回去,你可愿意?”姜箬鸣从她的左耳飘到右耳,“这些事与你又无关,你只需点头,我就能将你送回去,让你回到从前,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是大梦一场罢了。”
薛茗的神识有一阵恍惚,面上出现了迷茫的表情,怔怔地出神,浑身上下似乎写满了动摇。
姜箬鸣藏在暗处观察,见她这模样,心知已经成功了一半。当初她急需一个阴年阴月阴时生的魂魄来给她的肉身续命,所以设下阵法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然召来了十分怪异的魂魄,这迷离幻境中展现的景象和生活竟是她完全没见过的世界。
姜箬鸣认为此人先前因为自己被害死而勃然大怒,想来也是对从前的日子极为眷恋,只要她生出了想要回去的念头,迷离幻境便能将这想法千万倍地扩大,让她沉迷其中。
倘若她点头答应,没有了反抗意志,姜箬鸣就能将她的魂魄撕扯出来,届时再如何收拾全凭她做主。
正当她想再添一把火,继续劝薛茗时,却忽然见此人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周遭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景物和色彩开始扭曲,姜箬鸣心中一惊,猛然意识到是面前这个人用意识在改变幻境。
熟悉的蓝色墙院又出现了,薛茗红着眼睛坐在阶梯上,身上穿的白色裙子也全是污迹,膝盖摔破了皮,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脏得不行,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
“坐在这里干什么?”李院长又出现了,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茗,脸上并没有温和地笑。
小薛茗抬起脑袋,眼睛已经哭肿,勉强站起来对李院长说:“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还抢了我的东西,一起打我……”
李院长说:“学校里的老师说是你先动的手。”
小薛茗揉着眼睛说:“因为他们……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
“你已经九岁了,没人会一直照顾你,既然去上学了就应该学会怎么与人相处。”李院长冷漠地看着她,淡声说:“他们又没说错,你确实是没人要的孤儿,有什么值得生气?学校那么多小孩,他们为什么只抢你的东西,只打你?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自己就没有问题吗?”
李院长嫌弃道:“自己去把衣服洗干净,以后再在学校惹事,就别回来了。”
画面一转,青春洋溢的高中校园。薛茗穿着校服站在桌子边,看着散落一地的书籍,默默蹲身一本本捡起来。周围传来小声的议论,夹杂着几声明晃晃的笑。
“要不就把她的书收拾收拾卖给收破烂的得了。”“就是,她又不学习,她初中的时候不还旷课跑去学人家当摇子吗?结果因为扭得太难看了人家不要。”“是穷得太厉害了吧?所以一点分寸都没有,吊着赵鹏给她买吃的买喝的,结果转头人家表白了她又说以学习为重,太好笑了。”“喜欢白嫖罢了。”
那些状似压低了声音,却又听得一清二楚的言论,还伴随着几声听起来开朗的笑,传到耳中竟是无比刺耳,环绕在周围,将人包裹在其中。
薛茗却神色如常,像是完全不在意一样。
场景最后一次发生变换,薛茗穿着并不新,且看起来也不太合身的西服,手里拿着一个杯子站在门外。门里站着几个男女,低声议论着。
“这个月的优秀员工怎么又是薛茗?”“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走了后门啊?这都连续三个月了。”“她平时有加班吗?你们关注了没,我不怎么关注她哎。”“没有吧,不太清楚,但是就算她加班,也能每个月都拿奖金吗?咱们公司又不是没有其他人加班。”“肯定是跟经理有什么联系,上回见她进经理办公室有半个小时没出来,谁知道在里面干嘛?”“让让她吧,她都那么穷了,你没看见她的衣服吗?都不合身,估计是手来的二手货,一整个夏天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衣裳……”
姜箬鸣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这一字一句充满了恶意,像利剑一样悬在四周。
“我找到你了。”身后传来含着笑的声音。
她猛然转头,却见薛茗站在她的身后,面上带着微笑。迷离幻境仍在持续,三个画面交杂在一起,那些话不停循环。
薛茗与姜箬鸣面对面置身其中,一人面容坦然,一人却略显惊慌。
“看见了?这才是我的人生。”薛茗却似毫不在意,仿佛观看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的人生,笑着对姜箬鸣说:“我最惨的时候甚至拿冻硬了的馒头当食物,交不起的学费,无休无止的加班。我生平不做恶事,却因为穷而受到了数不尽的恶意,你认为这样的人生对我来说很珍贵吗?”
薛茗的脸色陡然冷下来,黑白分明的眼仁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冷声道:“姜箬鸣,我活得那么艰难,那么辛苦,可不是为了死在你这个恶人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