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鹤手里提着一盏灯。
这盏灯非常精致, 灯罩不知用什么材质制作,晶莹剔透,能够看清里面燃着的火光, 照映出来的映着玉鹤的衣袍,衬得人鬼里鬼气的。
他的出现迫使这场闹剧结束, 夜叉鬼逃得飞快, 消失的速度堪比闪电, 屋子瞬间变得干净。等薛茗再朝那老太婆所站之处看时, 就见她已经完全不见了,只余下聂小倩那断成两半的尸骨。
绛星迈着长腿蹿进来,一下就叼起聂小倩的腿骨, 像找到玩具似的在房间转圈。
聂小倩本就受了很重的伤,见到这景象差点晕厥, 却碍于站在门口的玉鹤而不敢动弹,只得将哀伤的眼神投给薛茗。
薛茗见她也是够惨的,况且这尸骨也是自己带头挖出来, 如今像个球一样被人抢来抢去, 着实凄惨又好笑。她就对绛星哄道:“鹤宝宝, 乖,这个不可以玩哦, 快给我。”
绛星极其通人性, 又非常乖巧,听到薛茗的话后便屁颠屁颠跑过来, 将聂小倩的尸骨放在她脚边。薛茗上前把另一半也拿过来, 重新拼在一起, 再用草席卷住, 假装成还是完整的样子。
她转头一看, 发现聂小倩此时已经变成了易碎的玻璃,不仅仅是表情,还有她的身体。她的双脚几近透明,轻烟一般飘在半空,极力往墙角缩,显然老妖婆那一击让她伤得不轻。
也太弱了,追杀她的时候那么凶猛,这会儿变成软脚虾了。薛茗心想,这个马仔其实收得不是很值当。
她将聂小倩的尸骨放回角落里,再转头时,玉鹤已经进了屋。薛茗欢天喜地地迎过去,笑眯眯道:“鬼王大人,您是出来散步的吗?怎么就这么巧,走到我的门前。”
玉鹤身量高挑,往屋里一站,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
他见薛茗靠近,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说:“不是来找你。”
薛茗心说不是来找我你往我这小房间钻什么钻?没看到很挤吗?
她面上笑嘻嘻:“我想也是。”
玉鹤并未回应,转头将目光落在她床头放着的包袱上。
那个包袱本来鼓囊囊的,里面塞着衣裳,后来衣服烂的烂,丢的丢,完全找不回来,现在里面装的都是薛茗从天上人间拿出来的东西。边上放着的小箱子则是原主放在里面的一些酷似破烂的法器。
虽说她不会用那些玩意儿,但都是放在床头,睡觉的时候压在枕边才安心。
玉鹤踱步到床边,伸手将小箱子打开,往里面瞧了一眼,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过鬼王大人的到来,实在让寒舍蓬荜生辉啊!”薛茗对着这一张冷漠的酷脸已经习惯,应对如流,搓了搓手道:“不知鬼王大人有没有什么能够储存物品的宝贝,暂时借我用一下?”
玉鹤从盒子里拿出那个被锦帛包裹着的小剑,原本就不大,在他手里更是像儿童玩具。这个小剑曾经被薛茗寄予厚望,还以为是燕赤霞手里那个非常厉害的宝剑,但后来她被鬼追杀得乱窜,并不见这小剑发挥什么作用,于是扔在箱子里没再碰过。
这东西是不是真宝贝另说,反正要催动此剑估计也需要什么术法,薛茗完全不会,更不知如何使用,她道:“若是你喜欢,我可拿它与你交换,你给我一个乾坤袋之类的玩意儿就好。”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道:“你自己的东西,怎么不会用了?”
薛茗不知道他说的是这把剑,还是箱子里的其他小破烂,总归有些心虚,讪笑道:“那也得看是谁的东西,这些当然比不上鬼王大人手里的宝贝,我用你的,更安心。”
玉鹤听后没再回答,反手将小剑扔回了箱子中,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扔给薛茗。
薛茗接了个正着,入手轻飘飘的,缎面极是丝滑,上面绣着松树和飞鹤,系绳坠着两条明黄色的流苏,看起来是个昂贵的物件。薛茗心中一喜,将锦囊拉开,转头想把聂小倩的尸骨塞进去,结果刚把锦囊的开口对着骨头,它就像吸尘器一样,将聂小倩的尸骨收入锦囊中。
“哇!好方便的宝贝!”薛茗发出惊叹,转手把自己包袱和箱子也一同吸进了锦囊中,将绳子一拉系上封口,然后随手挂在腰间的环扣上,对玉鹤道了声谢。
聂小倩见自己的尸骨总算得到安置,放下心头重担,化作轻烟消失。
房中又安静下来,薛茗简单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对接下来的事已经有了打算,继而主动朝玉鹤开口,“鬼王大人,能否借绛星一用?我想在这庙中找个人。”
确切地说也并不是人,而是那只往她梦境里钻了三回的鬼。薛茗今日白天一直在睡觉,现在不仅阳气充足,并且十分精神,打算趁着长夜刚开始去找一找那个青衣男鬼。虽然不知道玉鹤大半夜出来做什么,但总归不是真的在散步,否则也没必要散到她的房间门口。
薛茗并不多问,只要绛星陪着就可以,虽然这只鹤看起来小小的,但战斗力似乎不弱,上回就把聂小倩给啄跑了,而且它能听懂人话。
这会儿就听到薛茗提及它的名字了,马上就在薛茗脚边转圈,一副欢喜的模样。
却不料玉鹤好像闲得很,转而道:“我与你同去。”
薛茗愣了一下,心说还有这种好事,有玉鹤在身边保驾护航,这破庙她还不是横着走?于是非常积极地摆了个“请”的姿势,“鬼王大人先请。”
夜色已深,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洗刷,空气中都是清凉的风,不知从何处送来了许多花香香气,令人闻之心旷神怡。月亮皎皎,没有云层的遮挡时相当的亮,照得满地银白。
薛茗与玉鹤行走在月下,前后错了一步的距离,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部分重叠在一起,稍显亲密。绛星则在两人身边来回绕,像个出门郊游的小朋友。
她与玉鹤相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周,与他相处时大部分都是在床上做那档子事,难得在室外正经一回。实际上玉鹤的性格不算特别糟糕,比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幽怨的聂小倩,他同身为鬼情绪上就稳定很多,不被色心占领大脑的时候,还挺像个正常人的。
且不说别的,就单说玉鹤给她渡阳气这回事,不管他目的是什么,但的确是救活了她,那他就是个好鬼。
薛茗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着,玉鹤生前会是什么人呢?他身上总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一切行动、举止都像活人,若不是能看见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和漆黑的鬼爪,薛茗怕是总会忘记他是个鬼。
薛茗正想着,就听见玉鹤清冷的声音传来,“你找人还要我在前面带路?”
薛茗回神,说:“我对这庙并不熟悉,只记得那个院里有两棵槐树并根而生,鬼王大人神通广大,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玉鹤唤道:“绛星。”
就见绛星一展翅,猛地腾飞起来,飞到半空中时身体骤然一缩,变成了小纸鹤的模样,开始在前面带路。薛茗忍不住称赞,“绛星真是个厉害的宝宝。”
玉鹤瞥她一眼,对她这随口而来的奉承并不作表,只道:“跟上。”
其后两人就在绛星的带路下走入庙宇的深处。那是与荷塘地界完全不同的方向,薛茗也从未踏足过此处,周围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时而夜风过境,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面前霍然出现一座非常宏伟的殿宇,但眼下只有玉鹤手中的灯笼照明,是以只能勉强看见面前这座高大的门,老旧的朱红颜色在微光的照耀下,显得极其诡异。在光芒无法照射的地方,殿宇的其他部分隐没在黑暗中,难以窥得全貌。
薛茗只看了面前这门一眼,身上的汗毛就立起来,觉得邪门。
她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玉鹤,胆子又大了不少,怎么说也是个鬼王级别的,对付这小庙应当是没什么问题,那些不长眼的小鬼,撞上来也是找死。
薛茗不敢打头阵,又摆出请的姿势,暗示玉鹤先走。
玉鹤自然将她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但并未理会,抬步走在前面,只稍稍一推,这高大的朱门就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在静谧的夜中尤为突兀刺耳。
门开了一条缝,玉鹤跨过门槛进去,身影一下子就被黑暗淹没,连带着他提着的灯笼散发的光也消失不见。
薛茗吓一大跳,赶紧两个大步跟上去,从门缝进去,就看见玉鹤还在那里,并未消失。她暗暗松一口气,紧紧地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她手里没灯,更没什么防身的本事,要是在这里与玉鹤走散,那她的死亡几率就占八成,千万要贴紧了玉鹤才行。
薛茗哆哆嗦嗦,紧张间手臂与玉鹤的胳膊相贴,转头张望时更是与他靠得近,像是本能寻找光源的小动物,模样虽然胆小警惕,但也有几分趣味儿。
玉鹤并未阻止她的靠近,似乎比之方才她刻意走在后面的距离,他对现在这样更满意些。
绛星仍旧在前面带路,进门之后行过很长的一段门庭,具体多大看不见,但薛茗能听见脚步声在周围回荡,想来不是个小空间。随后不知拐了几个弯,薛茗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加上环境漆黑视线大大受阻,她只觉得这里像迷宫一样,绕得人头晕眼花。
这座殿宇大得已经超乎想象,应该是这座庙的核心地带,其危险程度必定非同小可。
薛茗忽而庆幸玉鹤在今夜突然出现,原本她以为那青衣男鬼所在之处,只是如梦中一样的小院子,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地方,若要她一个人来,怕是有来无回。
如此想着,薛茗更加努力地往玉鹤身边贴近些许,就听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到了。”
薛茗抬眼看去,见光芒所触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窄窄的院门。隐约能看到槐树枝从墙内探出来,正值夏季,槐花绽放得茂盛。
小纸鹤完成了带路的任务,继而飞回玉鹤身边,在薛茗的身边绕了几圈,最后飞进玉鹤的袖子中。
二人并肩进了院门,灯笼的光往周围散发,照出一个并不大的轮廓。与薛茗在梦里看到的一样,院门的左手边,靠近墙的地方就是并根的槐树,没有了浓雾的遮掩,可看见槐树盘虬的老树根在地面交缠。树身粗壮,两人都够呛能环抱住,主树干形成“Y”字形,往上逐渐分为两棵,开出枝丫无数。
光芒黯淡的地方,隐约能看见洁白的槐花布满树冠,被绿叶簇拥着,风一过,就轻轻飘摆起来。
薛茗看见对面就是梦中的那个小房间,青衣男鬼就坐在里面,每回都是等她推门进去。这下是真的要一探究竟了,薛茗往前走两步,余光瞥见身边没人,回头一看,就见玉鹤还站在原地,对着那槐树看,不知道再看什么。
薛茗马上又走回去,小声道:“鬼王大人,咱们进屋里看看吧,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了。”
玉鹤明显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凝着,是落到实处的样子,但薛茗顺着去看了几眼,只觉得昏暗模糊,除了满树的槐花,什么都看不到,难不成玉鹤还有闲心情赏花?
她见玉鹤没动,一时有些心急,只想着赶紧找到那青衣男鬼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离开,不想在这阴邪的地方久留,于是下意识伸手去拉他。
手指在触及他手腕的瞬间,薛茗心念一动,脑子里冒出个突然的念头,指尖就顺着他的手背滑过,钻进他的掌心里,牵住他的手。
玉鹤的手仍是凉的,就连掌心都不热,却很柔软,有些茧子但不硬,修长的手指被她的指尖勾住。薛茗现在阳火旺,小手热乎乎的,很快就将温度在他手掌各处染上。
薛茗与这个漂亮的鬼没什么感情基础,却什么都做过,又亲又抱,在床上乱滚,关系仍旧是陌生中带着一种奇怪亲密的状态,不尴不尬的。
可当她牵住玉鹤的手,掌心与他相贴时,心跳情不自禁地一抖,竟然开始慢慢地乱了节拍。
玉鹤的视线从槐树收回,转头落在薛茗的脸上,眸光平静无波。
薛茗与他对视着,倏尔觉得脸上有点热,尝试拉着他走,低声说:“我们进去瞧瞧吧。”
本来都做好了被玉鹤甩开的准备,却不料他没什么反应,任薛茗牵着,往那小屋子而去。
越靠近,薛茗就越觉得紧张害怕,站在门口时她无意识地握紧玉鹤的手,转头看一眼,见玉鹤还好好地站在身边,便壮着胆子伸手将门推开。
光芒照进屋子,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构造与其他厢房大致相同,也与梦中场景无二差别。跨过门槛进去,稍显窄小的房中摆着桌椅,只是那原本该背对着门坐在桌边的青衣男鬼并未出现。
待玉鹤也进了屋,灯笼一下就将屋中的景象照得很清楚。房间稍显干净,不是久未住人的模样,继而又看见桌上放着包袱,和零散的笔墨纸砚,地上有木桶,鞋子一类的杂物。
床摆在墙边,上面躺着一人,端端正正地盖着被子,看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单是看见这样的场景薛茗已经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尝试往床的方向喊了两声,不见上面睡着的人搭理。她想起梦中那男鬼的样子,估计死状挺惨,于是踌躇在门边,吓得不敢往前。
这比她一个人猫在被子里看楚人美都吓人。
玉鹤大约见她几次收回迈出去的脚,没了耐性,松开了她的手抬步往里走。路过桌子时他顺手将灯笼搁在上面,来到床边将被子一掀,上面躺着的人就露出了全貌。
房间不算大,薛茗只往前走了几步,一眼就看见床上的景象,吓得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就见床上躺着的人身着青色衣袍,皮肤白得泛青,眼睛死死地睁着,眼角落下一行血泪。他的嘴被血线完全缝住,模样极其恐怖,整个身体呈“大”字形摊开,一对手掌冲着天,掌心处被钉了一个钉子,血淋淋的。
这是非常新鲜的尸体,没有腐烂,也没有被虫子啃食,像是刚死没多久,但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流很多血,床榻很干净。
这个就是频频出现在她梦中的男鬼。
薛茗只看一眼就吓得双腿发软,一时不知道往前走去挨着玉鹤,还是往后退远离这个男尸。这一看就知道此人绝对是被什么阴邪之术杀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莫名地觉得钉在这男子掌心的钉子,有点眼熟。
薛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下害怕的情绪继而往前走,想走到玉鹤的身边去。
只是路过桌子的时候,她余光忽而瞥见桌上摆着的书,灯笼搁在边上,照亮上面的字。薛茗只是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就吓得后脑勺一麻,浑身冰凉。
她停下来,缓缓拿起那本书,在明亮的光照下,看见书册上写着:宁采臣闲书。
薛茗以前曾了解过这个词,其实就是古人对记录日常生活,或者是自我感悟思考的雅称,简单来说,就是日记本。
薛茗瞳孔震颤,只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心跳疯狂加快,双手竟然很没骨气地抖起来,脑中冒出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
宁采臣的日记本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床上死状凄惨的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宁采臣本人。
那么问题来了,自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睁开眼睛所看见的第一个人,一直以贤兄自居与她相处的那个宁采臣,又是谁呢?
此时连风都停了,周围静得可怕,黑暗吞噬了所有生息,薛茗听不见除她以外,任何生物的声音,然而身后却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薛茗惊得身子一颤,猛地转头看去,却见宁采臣站在门框处,温声问道:“贤弟,这大半夜的,你来此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