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句“你男人”, 两人皆是一怔。
殷无渡眉梢一提,差点就心软,想将手中“鱼质”交还出去了。
“不对, 我还有一事不解。”
兹事体大,晏琳琅不得不慎重些, “既然你是小师姐,为何连功法也变得如此陌生?脱胎换骨或能改变性别样貌,断不能连气息也一同抹去罢?”
“是沧溟之力。”
沈青罗迟疑片刻,终是轻闭双目,将内情道来。
“近年来,魅妖不断壮大,疯狂蚕食我沧浪四周水域, 已然威胁到了长鱼水族的生存, 唯有掌控‘沧溟之力’的沧浪之主能号令三千水脉, 克制魅妖。可父主常年卧病, 已经无力与凶残的魅妖一族抗衡,需要有新的族人继承‘沧溟之力’, 但修习此法需要有一个前提……”
晏琳琅已然猜到了下文, 轻声道:“修习之人, 需要先变成男子。”
“不错,沧溟之力乃是阴中至阳, 是只有转换性别的长鱼族男子才能修习的秘法。”
当然, 招个资质上佳的本族夫郎固然也能修炼,可她凭甚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与其依附男人, 倒不如她自己成为男人。
思及此, 沈青罗继续道:“与魅妖联姻, 原是我族的缓兵之计, 为的就是我能有足够的时间转换身份,成功修炼沧溟之力,顺便打入魅妖的内部。我也的确成功了,只是沧溟之力会洗濯掉我原本的灵脉,将我的身躯彻底改造成能承载上古之力的最佳容器,故而你不曾认出我的气息。”
晏琳琅看着面前这个有着与小师姐同样清傲气质,身量容貌却截然不同的昳丽青年,一时心绪叠涌,百感交集。
“小师姐……”
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称呼沈青罗才好。
沈青罗放缓语气道:“你若不嫌弃,叫我‘小师兄’便可。”
晏琳琅颔首,顺势改口道:“小师兄既已功法大成,为何会脱离水族隐居在此?潮音镇又为何会陷入幻梦控制之中?”
闻言,沈青罗神色微冷。
“因为我发现了魅妖背后另有其人。”
“是魔族?”
沈青罗不置可否,拧眉道:“看来我去晚了一步,你与魔修已经打过照面了。不错,魅妖被驱逐出东海后,一直如丧家之犬东奔西逃,直至魅妖少君乌弦暗中勾结魔修,借助魔族的力量制造大量的活人傀儡攻城掠地,这才得以迅速壮大。”
殷无渡洞悉道:“你撞破了魅妖一族的秘密,他们只怕不会留你。”
沈青罗冷冷盯着殷无渡掌心的胎珠,冷然道:“是,双方撕破了脸皮,我才知道他们原来还在打碧海琉璃珠的主意。因为碧海琉璃珠有着上古神力,可破迷障,他们若想彻底控制长鱼水族,霸占沧浪地界,就必须先将碧海琉璃珠抢到手。好在阴谋被我及时发现,我只能将碧海琉璃珠镇压至沧浪之水的深处,借其神力布置结界护住沧浪水宫,亦是护住父主和十万水族的性命。
“乌弦无法攻破水宫结界,便利用魔珠在结界外布置了迷障幻境,试图以此困杀结界中的长鱼水族,逼我现身。”
晏琳琅道:“这一招真是阴损,他进不去结界,就想让里头的人也没办法出来。”
沈青罗点头:“不错。那迷障陷阱将水宫围得水泄不通,被魔气污染的水源自沧浪涌出,吞噬了临水的潮音镇,这才引发全镇百姓被梦魇控制的悲剧。我刚转换成功,无力救下他们,又恐再有修士误入镇中被织梦术吞噬,故而出手提醒,想将你们与梅初月赶走。”
谁知他们非但没吓跑,还追来将他的底线抖了个干净。
“我明白了。”
晏琳琅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而今若想取回碧海琉璃珠,就必须先破魅妖在水宫附近设下的迷障幻境。”
沈青罗道:“可以这么说。”
水族危在旦夕,这也是他当年执意要离开六欲仙都的原因。
晏琳琅向前一步,朝殷无渡摊开掌心。
“作甚?”
殷无渡负手而立,假意看不懂她的意思。
晏琳琅勾了勾指尖,放软声音道:“既然是误会一场,便将孩子还给小师兄吧。”
小、师、兄……
她倒是唤得清甜亲昵。
“殷无渡?”
明丽的少女忽而凑近,柔唇轻启,“你听见我说话不曾?”
那股撩人的香息若有若无晕散开来,殷无渡原本闲散的站姿略微一直,视线自她唇上掠过,到底慢慢松开五指,交出了掌心的“鱼质”。
晏琳琅双手捧着尚在沉睡的小灵卵,小心翼翼递至沈青罗面前,讶然道:“她好小,要多久才能出生?”
“大局未定,还不是她醒的时候。”
灵卵失而复得,沈青罗的面色总算暖了几分,垂眸间流露几分血脉相连的柔情。
晏琳琅喟叹道:“今日若非我误打误撞地追上来,小师兄是不是宁可以一人之力硬抗到底,也不愿求助于同门师兄妹?”
“你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青罗反问,眼底满是关切,“你方才提及碧海琉璃珠,是否与三个月前的昆仑之乱有关?你需要用它疗伤?”
那点丢脸的破事,居然连隐居产子的沈青罗都听说了。
晏琳琅喟叹一声,垂目道:“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她不想让沈青罗担忧,便略去了血尽身死的经过,只说自己身中情咒,需要碧海琉璃珠来解咒。
沈青罗将灵卵重新藏入灵台中,沉吟道:“再过几日便是满月,浓雾起,大潮生,魅妖皆潜伏在水底躲潮,战力正是最弱之时。我手里还有一支水师残部,或可趁此机会突破乌弦布置的迷障幻境,取出碧海琉璃珠,救出父主和族人。”
见他将底牌与妖族弱点尽数告知,晏琳琅心中一暖,笑问道:“小师兄就这么信我?”
沈青罗反问:“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不害怕?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
晏琳琅弯起眼睛,一如多年前那个张扬明媚爱撒娇的小姑娘,“小师兄能有重新选择身份性别的机会,忍辱负重力挽狂澜,我羡慕佩服都来不及,怎会害怕?”
“我亦如此。”
沈青罗动了动唇角,折腰靠近,低沉道,“无论你换了谁的容貌,只要你是晚晚,便是这世间最值得我信任的人。”
晏琳琅放下心来,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并未因十年前的不欢而散而心生芥蒂。
只是他转换了性别,顶着男人清隽的相貌,用低沉的嗓音叙说曾经的亲密之言,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殷无渡若无其事地踱步,横插至二人之间,眼尾勾着凉薄的笑意。
沈青罗也打量着他,想起什么,面上划过一丝了然。
他记得这个少年。
“回去了,晏琳琅。”
殷无渡连名带姓地轻唤,敛目落下一片淡色的阴翳,仿佛倦怠至极。
“累了?”
晏琳琅颇为担心地看了他几眼,这才对沈青罗道,“妙妙和大师兄还在潮音镇,我得回去帮帮忙。大师兄那半瓢水的修为嘛,要解全镇的幻术,大概得把他整个人都掏空。”
潮音镇,石头门楼下。
白妙提着刀跑来跑去,不时砍掉空中逃窜织梦魇虫,顺便安抚一批批恢复神智、喜极而泣的镇民,将下跪道谢之人一个个扶起来,让他们各自回家歇息。
梅初月满头虚汗,四仰八叉地躺在躺椅上,目光呆滞地喃喃自语:“没有了,一丝灵力也没有了……”
头顶骤然出现一片阴影。
一张陌生昳丽的男人脸庞出现在眼前,俯瞰他道:“数十年未见,师兄功力见长,竟能以一己之力解全镇幻术。”
梅初月骇得险些从椅上滑落,忙不迭抓稳扶手道:“你是何人?!”
“你说呢?”
沈青罗持剑而立,眉间冷傲不减当年。
“避水剑!你是那偷剑的青衣人……”
梅初月手忙脚乱地爬起,抖开折扇摆出防御的姿势,然见到笑吟吟站在身后的晏琳琅,他便知此人没有危险,加之方才那声“师兄”……
梅初月瞪大双眼,再结合长鱼族的秘密,一个荒谬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型。
“不对,你是青罗!”
晏琳琅讶然,没想到大师兄竟然一猜就中。
先是情花咒,再是长鱼族的性别转换,他到底掌握了宗门多少八卦秘密?
“你……你转换了?难怪消失这么久呢,原是躲去产子了。”
梅初月满脸稀奇之色,绕着沈青罗转了两圈,一会儿捏捏他修长的手臂,一会儿拍拍他宽挺的肩背,手中的折扇尤不死心地往那片平坦的胸口戳去……
沈青罗冷眼一瞥,梅初月欠揍的手顺势拐了个弯,改为揽着沈青罗的肩,笑嘻嘻道:“变成男子了也挺好,这不是挺俊的嘛!这么多年来,师父就收了我一个男弟子,心中孤楚无人可诉,好在今后有二师弟作伴,亦不致孤寂矣!走,师兄请你痛饮一顿,庆祝新生!”
沈青罗不动声色地抬手握住剑柄,拔剑一寸。
梅初月笑意一僵,收回手臂讪讪道:“性子还是这般冷硬,师兄真的好伤心……”
“等会再伤心,先说说镇上情况如何?”
晏琳琅环顾四周,抬手召来忙了大半天的白妙,揉揉她的发顶道,“百姓所中的幻术都解了?”
“能解的都解了,有些个最先中招的人情况较为严重,唤醒时神魂受损,成了嘴角流涎的痴呆者,我只好先行将他们送去水神庙安置。”
梅初月力气告罄,煮熟的面条般软趴趴躺回躺椅中,朝着庙宇的方向一指,“大概有一二十人吧,须得找个专修通灵之术的人将他们的魂召回来,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通灵之术?”
晏琳琅看了眼顺毛后舒服得直眯眼的白妙,眼眸一转,递染几分揶揄的笑意,“凤火族里不多的是吗?”
梅初月恹恹道:“救人固然要紧,但是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只怕会惊动暗处的贼人。若是他们反扑,咱们这几人寡不敌众,又该如何置之?”
“无妨,我已传信召集了水师旧部。”
沈青罗抬头看了眼天色,思忖道,“这时候,她们估摸着也快到了。”
起风了,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
空中一道飒爽利落的女音传来:“卑职灵澜,前来复命!”
听到这声铿锵有力的女音,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梅初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紧张地看向天上那股愈来愈近的水雾,不住后退道:“那个,这里就交给你们收尾了,为兄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拔腿就跑,仿佛再慢一步就会命丧猛兽之口。
灵澜领着数十亲卫落地现形,刚巧瞧见梅初月消失在屋脊后的雀蓝背影。
身量高挑、身着银白铠甲的女将扶戟跪拜,朗声道:“卑职救主来迟,请郡主恕罪!”
沈青罗虚扶起她,问:“人都到齐了?”
“除了镇守边境的三万水师不能动,其余兵力再加上沿途收编的残部一共三千六百人,具于沿岸扎营听候郡主调遣。”
沧浪水族出事时,灵澜刚巧被派去边境巡逻,万幸躲过此劫。得知郡主和碧海琉璃珠失踪后,她一直不曾放弃寻找,甚至因试图强闯魅妖布置的陷阱而身受重伤……
今日一得到沈青罗的音讯,她心下狂喜,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人马赶了过来。
晏琳琅见灵澜不时瞥向梅初月离去的方向,隐隐猜到了什么,眼底笑意渐浓。
沈青罗也发现了,问道:“你认识梅初月?”
灵澜垂首道:“是。卑职负伤,是此人出手相救。”
果然呢!
晏琳琅轻轻“哦”了声,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家大师兄实在是不通礼数,与姑娘相识在先,也不肯出来打个招呼。可否要我将他抓过来,给姑娘赔个不是?”
灵澜竖起一掌道:“不必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为何?”
“他并不知晓我是沧浪之主收养的半妖,还以为我也是长鱼一族。加之我与他有过几日露水情缘。与柔弱的水族男子不同,此人活儿好耐操,深得我之欢心,因而我对他索取得频繁了些,将他吓到了,自此一见我就跑。”
灵澜回想梅初月瘫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的倒霉模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早知他是郡主的师兄,我就该温柔收敛些。”
晏琳琅捂住了白妙的耳朵,小孩子不能听这些。
复又觉得好笑,原来这才是大师兄临阵脱逃的真相啊!
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的大师兄也有被人榨干的一天,真是天师撞鬼,终日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
活该!
“不过说回来,风月合欢道的功法还真是名不虚传,短短数日就能让身负重伤之人恢复如初,听说与修为愈高者灵修便愈能事半功倍。”
可惜晏琳琅几十年来长居昆仑,清心寡欲惯了,还未曾真正试过。
她对本宗功法愈发好奇起来,却听殷无渡幽幽道:“你还想灵修?”
“我又不成神,为何不能灵修?”
晏琳琅下意识看了殷无渡一眼:少年的身躯挺拔修长,几次抱着她时,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壁垒分明的紧实肌肉,体力耐力能力俱是上佳。
当年怎么就没发现他是绝佳的双修体质?
晏琳琅收回视线,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灵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断了情丝,哪里还晓得人间极乐之事?
所以说,双修要趁早,等到他飞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无渡漆眸如渊,半晌无言。
怎么感觉,莫名有点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