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曜丢下一句不在乎, 便不再讨论。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走之前又在门口回头,瞥着林晃道:“罚你明天给我买咖啡, 自己送过来。”
林晃嫌烦地把头偏向窗口,“没钱。”
邵明曜抬脚走了,身影从半掩的窗口经过,头发滚得凌乱,衬衫袖子随意挽到肘上, 下摆被扯散开,裤子上大褶小褶交错。
也不管爷会不会问,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回家。
但这般无法无天,却更显得筋直骨硬。
他扒掉那层明朗的、有秩序的皮,露出蛮横和疯,露出骨子里的混账。
林晃管中窥豹, 总算食到一点这人的骨髓。
许久, 他才转回头,抬手蹭了下被咬破的嘴角。
隔天大课间, 林晃捏着杯咖啡转悠到高三A班后门。邵明曜就在几米之外写题, 但雷达好像坏了,他站了半天也没获得关注。
幼稚死了。
林晃随手拦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 “麻烦喊一下邵明曜。”
“明曜——”男生回头一吼:“有人找!”
班里一半的人都回了头。有几个没留意过林晃的,好奇地盯着他的脸。
邵明曜推桌子出来,林晃把咖啡怼他怀里,“签收。”
“先验验货。”邵明曜说,拇指推开杯塞, 却没急着喝, 回头在班里一扫。
有人趁势问:“高二竟然让纹身啊, 明曜,你朋友?”
邵明曜“嗯”了声,“来送咖啡。”
谁问你了。
林晃心烦地别开头,意识到纹身更朝外了,又转回去,一抬眼皮和邵明曜对视。
邵明曜嘴角轻勾,仰头灌下一口。
林晃静静地等着,两秒后,邵明曜喉结一顿,半天才缓缓把嘴里的液体咽下去,皱眉问:“这什么鬼东西?”
“焦糖榛子摩卡。”林晃面无表情地拿回杯子,“二十四呢,喝不惯给我。”
他站在高三A班后门仰头把饮料喝光,空杯往邵明曜怀里一塞,“走了。”
邵明曜在身后低笑,他没理。走廊上撞见杨子悦,也没停顿。
疯呗。
比无所谓,他还能输了谁么。
林晃就被邵明曜“罚”了这一回。
打这之后,邵明曜反而自己开始楼上楼下地跑起来,逢大课间就往六班后门一靠,随机逮捕一只信鸽喊人。
六班人全认识他了,远远看到他就朝班里喊,“林晃,有人找!”
来也没正事,就送个小饮料小零食。有时光把林晃喊出来,站一起说两句废话,各自看会儿手机就拜拜。
胡秀杰撞见过一回,呵斥高三的不要串年级。
邵明曜该来还来,只是拎了张卷子,见老师路过就给林晃讲题。
林晃课间一点也不想学,不耐烦道:“别装了。”
“不行。”邵明曜低声说,“你们年级主任凶,打你怎么办。”
林晃见过胡秀杰打人,看着架势足,但估计还没邵明曜掐着他疼。
而且他觉得不会挨打——胡秀杰似乎挺喜欢他的,明明不教他,但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就会把他叫进办公室,摸个饼干、果冻出来,自己忙去,让他坐着吃完再走。
英中是周考制,第三次周考发成绩,林晃从学年430名到415、再到398名。
第二天胡秀杰又在走廊上把他逮住了,叫进办公室后说道:“连续进步32名,算跟上了,老师祝贺你。”
林晃没想到带着数理A班冲锋的年级主任会关注他的周考成绩。
胡秀杰从包里掏出一盒雪白的大福团子,“我看我班学生总爱买这玩意。”
林晃认出店名,是两条街外的日式作坊。他接了点心,低声道:“谢谢,胡老师。”
胡秀杰随意一摆手,“饭后再吃,不然你不吃饭了。”
她往怀里摞了好几摞卷子,用下巴垫着,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林晃跑到高三A把邵明曜喊出来,一起分享了那两团绵密的草莓奶油。
周末晚上和小姑打电话,林晃问:“姑是不是总联系胡主任?”
林守萍茫然,说英华只在他入学前做过一次电话访问。
“小晃,你是不是喜欢这个胡老师?”林守萍问他,“姑给你想想招,把你塞进她班去。”
哪有那么简单。
英中调班难,A班更是绝不可能。数理A和全科A看起来成天嘻嘻哈哈地疯玩,但外头却有一道无形的铁壁,除非那道门主动开启,不然谁也别想进。
林晃无所谓道:“不想去,累。”
林守萍闻言笑起来,“我想也是,轻松一点多好。对了,比赛结果是不是快公布了?”
“应该吧,都一个多月了。”林晃顿了下,低声说:“这么晚,应该没进前五。”
“可惜。”林守萍唏嘘道:“不过嫂子也不会介意,虽然店能靠着主理人的名次出名,但你过得好最重要。”
林晃没回。
其实他压根就没登记店名,最初是打算和赛务组商量,拿奖了就写庄心眠的名字,但后来决赛设计稿找不到,就干脆没提这茬。
挂了电话,林晃到窗边仰头瞅月亮,瞅到脖子酸了,才开口对着远方轻语道:“眠蝶已经不需要这些名号了。它会靠自己,稳扎稳打,越来越好的。”
*
五月底入夏,学校活动多了起来,还有些网上的热点,什么神曲、什么视频,学生们心气浮,从早到晚地讨论。
林晃对那些不感兴趣,他渐渐跟上了英华的节奏,又默不作声地加起劲来。第三次月考结束,同桌喊他出去看榜,说他一鸣惊人。
林晃在六班那堆里没找见自己,一直往前数,终于在顺位241看见了“林晃”。
“太牛了!”同桌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你这名次已经要摸进三班了!不愧是半年就从区九冲上来的,我也没见你学出多大阵仗,怎么脑子就这么好使啊!”
林晃没吭声。他确实没怎么玩命,状态好时就和男朋友发两波晚安,状态不好埋头就睡,连第一条都不回。他只是没什么杂念,不会一天猛学一天摆烂,只是持续地、慢悠悠地使着劲而已。
林晃扫了一眼“高二·6”下压着的一串“高二·4”,转身要走,忽又停顿,视线向上挪了一位——排在他上面第240名的竟然是“高二·12”,往前一捋,姓名“陈舸”。
好恐怖。
林晃设想着那人得学成什么样,不由得一阵反胃。没办法,虽然一直在努力学,但学习还是让他想吐。
他果断上楼,邵明曜不在班,他就自己去翻书桌堂,把巧克力全划拉走。
走时又撞见杨子悦,杨子悦笑了下,低头快步回座。
她是唯一知道他们秘密的人,但这么久过去了,却似乎没对任何人说。
反而邵明曜自己太明目张胆,他在高三本来就是焦点,林晃在高二也渐渐有了点存在感,现在两个学年不少人都知道,高三第一邵明曜和高二平行班的林晃,关系好得十分惊人。
林晃觉得省重点的人脑回路奇怪,以前的同学觉得“纹身装逼”、“学习是讨好老师”、“不说话是性格阴暗”,但班里的人却总说他好看、聪明、上进还低调,时不时来散发一些渴望成为朋友的信号。
甚至还疯狂加他好友,光班群就拉了三个,快要让他难受死了。
六月第一周,三班的文艺委员忽然在放学后把林晃喊到了走廊上。
她看着林晃的眼睛,脆生生地开口道:“林晃同学,我喜欢你,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邵明曜就从走廊另一头出现了,径直越过看热闹的人群,拉了林晃一把,“回家了。”
回去路上,林晃心虚不语,邵明曜冷脸沉默。
结果隔天,邵明曜主动找了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林晃的好朋友”,礼貌地要求她“别打扰林晃学习”。
一下子沸沸扬扬。
周末一起在咖啡店学习,秦之烨捧着手机乐,“我在英华的朋友说了一大堆你俩的奇葩事,明曜,你是不是在小白身上下功夫多年不见回报,终于碰见个能扶起来的,上瘾了?背地里林晃是不是还要喊你一声爸爸?”
邵明曜不理他,林晃也没抬头。过了一会儿,邵明曜起身去端饮料,秦之烨继续对着手机乐,肩膀抖抖抖,“知道你们学校女生怎么传的么,笑死爹了,说你俩跟搞对象似的。”
林晃稍顿,换了支荧光笔划重点,过会儿垂眸道:“就是在搞对象。”
秦之烨一口笑喷,在俞白肩上一捶,俞白也没忍住笑了两声,“当风云人物还上瘾了,和我俩说没用,没人帮你们传播。”
林晃抬头说,“你们知道就行,别传播。”
秦之烨乐道:“那演戏上全套,要不给你俩开个告别单身仪式?”
邵明曜端着饮料回来,“什么告别单身仪式?”
“要给咱俩开。”林晃说,拿过邵明曜的美式,咬着吸管尝了一口,苦得皱眉。邵明曜从他手里接回来,啜了两口。
秦之烨的笑忽然卡了个壳,目光落在那支吸管上。
林晃对邵明曜说,“喝快点,给我留个杯底。”
邵明曜用力吸几口,剩下四分之一,林晃把自己的热巧克力兑进去,大口大口灌入口。
秦之烨彻底僵住,和俞白对视,又一起看向对面两人。
邵明曜这才腾出功夫瞟他俩一眼,问林晃,“告诉他俩了?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林晃继续看题,“他俩不太信。”
邵明曜对他解释道:“因为我没说过喜欢男的,我自己以前也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秦之烨:“?”
俞白:“……”
两人继续低头学,秦之烨和俞白瞪着他俩的头顶一动不动。
林晃做完一篇社科文阅读,刚要翻页,忽然听秦之烨干笑道:“哈哈,明曜,你知道林晃有个比他个子还高的体校女朋友吧,给他脖子上嘬的全是草莓。”
“我弄的。”邵明曜抬眼道:“他不是都解释了不是体校的么。你是金鱼的记忆?”
林晃也抬头道:“我那天除了名字没告诉你,其他都是实话。”
秦之烨的脸在抽筋。
俞白持续性陷入停滞。
在咖啡馆呆一下午,林晃做了两套卷子,对面俩人愣是一句话都没再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和邵明曜学,盯了四个多小时。
散伙之前邵明曜终于喊了他俩一声。
“是在一起了。”邵明曜平静道:“挺认真的那种,爷还不知道,我准备出国前找个机会和他说。”
他在俞白肩上拍了下,又对秦之烨道:“以后怎么办,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林晃跟着邵明曜走出去半分钟,才突然听到秦之烨爆发出一阵怒骂。
他用脏话串成了一段贯口,骂响半条街,最后吼道:“邵明曜我操.你十八辈祖宗轮流上天飞!他妈的老子犯错你让老子回去好好想想,你他妈玩这么荒唐也让老子回去好好想想,我想你个鬼!想你个旋风大面筋打着十八条弯把你俩捆死!”
林晃受惊不浅,回头一看,秦之烨在路的另一头上蹿下跳,最后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平时风轻云淡的大帅哥,此刻很无助。
林晃问:“他骂的什么意思?”
邵明曜说,“不知道,全是新词。估计是祝咱俩永不分开吧。”他顿了顿,“之烨脑子活泛,比较好接受,其实我更担心小白。”
路的另一头,俞白垂手握着秦之烨的肩,仍旧一动不动。
林晃从小就迟钝,但这回留意了一下俞白——打那天散伙,俞白在各个群里就都不说话了,就连陈亦司发训练视频,他也没出一声。
连着几次,陈亦司在电话里问,“我那个小粉丝怎么突然不舔我了?”
林晃心不在焉道:“我把和邵明曜搞对象的事告诉他,他好像无法接受。”
陈亦司说,“哦,可以理解。”
挂了电话没两分钟,陈亦司又打回来,一嗓子差点把林晃震聋。
“你他妈再给爷说一遍!谁和邵明曜搞对象?!”
林晃一顿,这才想起来还没通知陈亦司。
“我和他搞。”他说。
陈亦司沉默两秒,“你和谁搞?”
“……”林晃说,“和邵明曜。是的,邵,明曜。邵明,曜。邵,明,曜。”
陈亦司沉默了更久,“怎么搞?”
好具体的问题。
林晃如实道:“就亲嘴,然后……”
“闭嘴!我操.你妈。你个小崽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陈亦司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脸给你打歪信不信?!什么时候搞上的?!”
林晃说,“我生日那天。”
陈亦司把电话挂了。
林晃想着,陈亦司应该挺生气,这么多年,他只骂过“操.你爹”,还从来没骂过他妈。
他斟酌了一会儿,睡前给陈亦司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lh: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需要他、想要他。多的不考虑了,他穿鞋的都不在乎,我这个光脚的就更无所谓吧。】
陈亦司没回,林晃如常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陈亦司凌晨四点给他转了一篇《男男性.行为如何避免受伤》。
林晃发语音过去:“还用不着。”
陈亦司竟然秒回:“给以后备着,老子从此跟你掰了,以后没人给你发了。”
林晃:“哦。”
上午大课间,陈亦司又转发了一篇《老年同性恋者的生活状态如何?》
【lh:你不困吗?】
【没意思:被你气得精神百倍。】
【lh:这样啊。】
过一会儿,陈亦司又来纠缠:【你喜欢过老子么?】
林晃对着这振聋发聩的一问沉默了足有五分钟,摸出语文书翻到“《老子》四章”,拍下来发给他。
【lh:如果你问的是这个老子,还有一点可能。】
【没意思:OK。】
OK的意思应该就是接受了。
林晃松了口气,象征性给陈亦司发了二十块红包,陈亦司问他为啥,他说是给两篇科普的知识付费。
陈亦司头一回收他红包,感动坏了,彻底不再追究。
林晃琢磨着也得和俞白聊一聊,毕竟撬走了他的精神领袖。
但还没来得及约人,晚饭在食堂突然接到了通知成绩的电话。
邵明曜接过他的餐盘,找到桌子放下,回头看着他。
林晃沉默地听完,挂掉电话后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走到桌子前。
邵明曜察言观色,“你姑?还是店里?”
林晃摇了下头,“是赛方。”
他没想到自己真能拿名次。
他的设计水平比庄心眠差太多,手上的功夫就更是短板,靠自己在决赛场上毫无胜算。
梦想过最好的结果是能进前五,这样明年可以直通第四轮。
“赛事组说,会邮寄一座银奖杯。”
他对邵明曜说。
又忽然扬起笑脸,压不住,就连语调也扬着。
“邵明曜,我拿了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