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冷寒天的大清早, 方威蹲在食堂柱子后,腿都冻木了,才终于把人蹲到。
秦之烨和俞白一左一右, 把林晃夹在中间。
秦之烨问, “今天几个?”
林晃耷着眼,“六个吧。”
“你可太行了。”秦之烨说,“瞅你困的,昨晚战况如何?”
林晃迷瞪了一会儿,伸手比了个四。
俞白感慨,“牛啊。”
方威偷听得头皮发麻。
他要是没理解错,林晃昨晚和四个人打了架, 今天还要再打六个。
邵明曜走之前让他罩好林晃, 但他甚至都查不到林晃每天在和谁干架,急得抓耳挠腮。
过一会儿, 三人从食堂出来,林晃拎着一兜包子,瞟见他, 不耐烦地挪开视线。
方威立刻跟上去, “老大,放学去哪啊?”
林晃:“回家。”
“嘿嘿, 不能够吧。”方威腆着笑脸, “回家多无聊啊。”
林晃看他一眼,“学习。”
放屁。
谁看不出来啊,学习只是装给邵明曜看的。
邵明曜人是转走了, 但每周都得跑回来十来趟, 到八班后门递个卷子送杯奶茶, 偶尔和林晃一起晨跑, 时不时还一起进换水房吃晚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就是替林晃的姑看着他。
不然谁这么有病,不嫌累啊。
方威接着这个烫手山芋,“老大,你有啥课余活动,带上我呗。”
林晃眼里全是厌烦。
“老大?”方威鼓起勇气,“理理我,你——诶?”
秦之烨把他一推两米远,“没完了?你能不能独立做个人,跟你一班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说。”
世界终于安静。
秦之烨和俞白把林晃送到八班后门,一溜视线从屋里飞出来。
林晃说,“以后别送了。”
“那不行。”秦之烨笑眯眯,“都答应好了,早上你要六个包子,我俩就绝对不只给你买五个,让送到班门口,就绝对不能到走廊头。”他说着纳闷道:“你到底给明曜下啥药了?你不会是邵松柏的老来私生子吧?”
林晃:“?”
俞白一推他,“等你也一晚上做四套卷子,明曜对你比对他还好。”
两人你推我搡地走远,林晃一转身,偷窥狂们纷纷扭回头装作忙碌。
“……”
本来只想低调混个毕业,结果在学校的阵仗反而越来越大。
没天理了。
邵明曜转去英华快一个月,过了最初那一周,林晃稍微习惯了点,可能因为某人还是每天在他眼前晃,甚至会在大课间突然出现在后门,拎着一兜子奶茶喊他,塞给他一杯,再去找秦之烨和俞白。
不仅人时常在九中出现,八卦也依旧流传在九中的各个角落,什么在英华月考又第一,什么冷脸拒了高考十几回……
只要林晃不回头往那扇窗边看,甚至可以装作邵明曜压根没走。
最大的变化其实是他不刻意陪他学习了。
计划和资料照送,但晚上再没敲过门。只在周末过来,在他家泡上一天,各学各的,偶尔讲两句。
上次讲完一道题,邵明曜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这样会让你自在吗?”
他没说哪样,但林晃点了头。
——当初邵明曜拒绝留在九中、现在不再消耗宝贵时间来辅导他,这些都让他自在。
但林晃这个头点得略忐忑,怕邵明曜又觉得是烦他管的意思。
邵明曜心眼小,爱联想,麻烦。
但那天邵明曜只是笑笑,在他头上一按。
低低地说了声“明白”。
*
第四轮比赛要等一个月才能收到结果。
林晃这次没什么把握,庄心眠当年没有做巧克力主题,他改了早年的另一个设计,但出品效果似乎不达预期。
不仅是比赛,寒假去上海也让他冒出了危机感。
店能红起来不容易,想稳住难,继续往前就更难。他和妈妈都没经历过专培,巧于构思、弱于实现,现在店里的大师傅功底还算扎实,但要维持规模就有点勉强,也连续抱怨了几次新品不好做了。
陈亦司说经营之道是人才,要找更厉害的师傅,再收学徒,一茬一茬把人稳下来,这店才算是真活了。
周末邵明曜来时,林晃正对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往下捋。
邵明曜问,“干什么呢?”
林晃大致解释了两句,老手机是妈妈当年用的,通讯录里应该有一些法甜领域的人脉,熟人好建联,他想从这里下手。
邵明曜闻言挑眉,“全不认识,一个一个打过去问对方是干嘛的,愿不愿意合作?”
林晃有气无力,“嗯。”
邵明曜乐了,“你自己打啊?”
“自己打怎么了。”林晃心烦地声明道:“我能打。”
说是这么说。
平时遇到不懂事的网约车司机,非要打电话确认位置,他都觉得焦心。
林晃不敢想给两百多个陌生人打电话是什么样,只能硬着头皮先规划着。
一只手忽然把他的手机抽走了。
邵明曜往下划两屏,“都问什么,列个提纲。”
林晃愣了下,“干什么?”
“打电话啊。”邵明曜说,“套磁是留学申请必备技能。两百来个电话,一个周末给你打完。”
他说着突然顿住,“我可不是不相信你能自己打啊——”
林晃瞪着他,等待下文。
果然,邵明曜好整以暇道:“就是怕你一直打到高考前,那彻底别学了。”
……
怎么这么烦人。
林晃拽回手机,“自己打,你少管。”
*
林晃坐在桌前,一边三心二意地看数学题,一边听邵明曜在院里打电话。
他也算见识过某人和警察聊,但还是被吓到了。
一分钟一个电话,完全没有间歇,放下一个打下一个,哪怕被直接挂掉,情绪也不受丝毫影响。
邵明曜平时对外是冷的、傲的,但这会儿又不卑不亢,游刃有余。
半下午就打了快一百个,进度快得林晃头皮发麻。
邵明曜中途过来给手机充电,顺便拽过张纸,把有希望的几个人的情况写下来,边写边道:“想说什么直说。”
林晃抿了下唇,“我觉得你可以去做电话推销……嘶!”
邵明曜瞪着他,“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你让我说的。”林晃话音刚落,见邵明曜又举起手,捂着头瞪他:“你再敲。”
邵明曜屈着食指举在空中,那只手不落下时,只让人觉得薄而修长,和主人一样,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吸引力。
但落下来就是恶魔。
林晃瞪了邵明曜半天,邵明曜终于收回手,却又在他松懈时伸过来用力揉了一把头。
“惯死你了。”
邵明曜声音低低的,话音落下便起身,重新从他手中捞起手机。
指尖相触,分开时不小心勾了一下。
林晃目光轻颤,落回到那张总结纸上,不吭声地拉过来看。
隔着一道窗,邵明曜又打起电话。
林晃听着他的声音,凌乱的呼吸渐渐平复,把纸上的字读了进去。
邵明曜又打了十来个,说明来意后忽然没了声。
林晃往窗外看一眼,却见他举着手机站着,神情有些恍惚。
又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压低声问,“您家名字是?”
“那我这边从前联系过您吗?”
那头不知答了什么,邵明曜说了句好,挂了电话。
林晃问:“怎么了?”
“没怎么。”邵明曜神色如常,“这人已经是店主了,不太友善。”
“哪个啊?”林晃伸手朝他要手机,隔窗接过来看了眼,联络人存的是“悦然”。
名字确实有法甜烘焙的气质。
林晃问,“女主理人吗?”
邵明曜像在走神,隔了一会儿才道:“男的。”
林晃想了想,“在D市没听过这家。”
邵明曜说,“听口音不像咱们省的。”
“哦。”林晃把刚记下的名字划掉。
邵明曜一天打完大半,能进一步交流的有四五个,收获不错。
晚上爷又去找老伙计,邵明曜说打电话口干,赖着林晃给他点了一家鸡汤,两人坐在一起吃,邵明曜喝汤喝得满足,林晃捞光了一只鸡,没吃饱。
“爷最近怎么总是不好好做饭。”林晃对着账单发愁。
“快开春了,家里活多,他累得慌。”邵明曜随口说,“辛苦了一周,需要一些酣畅淋漓的社交活动帮助自己恢复精力。”
林晃吓了一跳,看鬼一样看着他。
邵明曜随意一抬眼,“怎么了?”
“……没怎么。”
这爷孙俩真的好吓人。
晚上一起待到深夜,邵明曜说太安静,把北灰弄过来了。
北灰哒哒哒哒地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没搜落到吃的,最后挨在林晃脚边,肚皮一翻睡着了。
林晃中途动了几次脚,它闭着眼睛滚到旁边,等林晃放好脚又翻身压回来,很是没羞没臊。
“真亲你。”邵明曜感慨,“当初刚来我家时脾气倔得很。”
林晃问,“那怎么好的?”
“天天训,都快训出仇了。”邵明曜淡道:“后来在巷口差点被藏獒咬,我把藏獒教训一通,牙床都给它扯了,小狗崽子闷不出声跟我屁股后头回家,当晚就睡在我脚边,之后就乖了。”
他说着抬脚一踢北灰,北灰哽叽一声,把头埋进林晃脚腕处。
邵明曜哼笑一声,“小没良心的。”
林晃问,“不肯认主,为什么不退掉?”
邵明曜摇头,“就喜欢倔的。”他抬头看林晃一眼,漫不经心地解释,“倔的训乖了才更乖。”
邵明曜回家时把北灰落下了,林晃自顾自洗了睡,结果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回床上时在地上看到一团毛毛,以为是玩偶掉下床,弯腰一捞,把北灰扯得嗷呜一声。
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打那天过,北灰就总逮着两家院门没关的机会擅自串门,一会儿来庄家,一会儿回邵家,从早到晚地忙活。
还把自己的玩具也分配了一下,两家都放一点,省得来回叼。
*
转眼立春,林晃收到了决赛入围电话,有些惊喜。
他放下电话打给邵明曜,隔了好一会儿邵明曜才接,听他说完半天才道了声恭喜,声音低哑。
“你怎么了。”林晃问。
邵明曜清清嗓子,“没怎么,有点着凉。”
邵明曜感冒了。
当天还没什么,林晃晚上还听到他在隔壁吼北灰,结果第二天他来九中送卷子时,肉眼可见地疲惫感很重,嗓子哑得不像话。
林晃问:“吃药了么。”
邵明曜摇头,“治标不治本。让免疫系统自己烧吧,这样退了就不会反复。”
什么歪门邪理。
中午秦之烨和俞白约林晃去台阶上吃午饭,群里也找了邵明曜,邵明曜没来,说是烧到快四十度了,不想动。
林晃打电话过去,“吃药。”
“不用。”邵明曜语声缓慢,“一般上了四十,等上四五个小时就彻底退了。”
“你多余管他。”秦之烨说,“打小就这倔脾气,谁说都不好使。”
俞白也道:“但他体质确实那样,说能退就能退,不用操心。”
手机快没电了,林晃只能暂时先放下。
午饭的糖醋排骨不太好吃,他剩了一半,打算拿回去再加工下。
晚饭时秦之烨在群里问邵明曜怎么样了,邵明曜没回。林晃时不时拿手机看一眼,直到晚自习快打铃了,邵明曜才在群里出现,说还没退烧。
林晃掏卷子写几笔,又拿起手机。
手机还是低电量,中午回宿舍充电也没充进去,老手机换了几次电池,好像彻底要不行了。
低电量让他烦躁,他又拿了几次手机,一会儿看电量,一会儿看时间。
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邵明曜说的话没灵,不还是在发烧么。
林晃在群里问烧多少度,邵明曜回:【39度4,退了点。】
屁。
第一节自习上到一半,林晃拿着手机从后门出去了。
最近的药店在一条街外,和去英华是两个方向。林晃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在货架上对比半天,多拿了盒治嗓子的。
结账时收银系统故障,扫不出码,店员用手输也查不到药号。
林晃等着时,邵明曜突然私聊问:【在哪?】
“你这个药是在哪拿的啊?”店员问他。
林晃抬头,给她指了下货架。
“奇怪了。”店员按几下键盘,又重新输条形码。
手机震动,邵明曜的电话打了过来,电量3%,林晃有些焦灼地看一眼店员,“还要多久?”
“你等一下啊,我们系统升级,有些药还没录进来。”店员说,“不然你换一个?治嗓子的都差不多。”
林晃问,“有充电器吗?”
店员一扫他的手机,惊讶道:“你这什么接口啊?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了。”
算了。
林晃换了西瓜霜,终于扫码成功,刚赶着1%电量交了钱,手机立即黑屏。
好险。
他还没去英华找过邵明曜,得先回班给手机充点电。
林晃快步往回走,离校门还有几百米远就见教学楼前站了不少人,夜色沉沉看不太清,不知道在聚集什么。
他又走近些,离校门百十来米,脚下骤然一顿。
烟。
教学楼前逐渐挤满了人,暂时没见火光,但浓烟从一楼走廊窗户里滚出来,越来越浓,已经裹住了附近好几扇窗,八班和高三一班都在其中。
里头还陆续有学生跑出来,几个老师站在楼前往外扯人,包乐天举着手机急得直打转。
消防车警报声远远地响起,估计还隔着几条街。
林晃脚像被钉住了,从头皮开始往下发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校门口一闪而过。
春寒料峭,邵明曜就穿了件薄T,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他从九中旁那条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冲出来,脚下踩着风,门卫来不及拦,人一拐就从半开的校门冲了进去。
他跑得那么快,长腿翻动,像撕开夜色的一道白光。
又像一幕寂静无声的慢电影,教学楼前的人群渐渐失了颜色和声音,变成枯瘦的线条,只有那道身影是鲜活的。
邵明曜。
林晃喊他,没发出声。
木着的脚终于重新灌注血流,林晃猛地挣脱回神,拔脚追上去,“邵明曜!”
校园嘈杂,邵明曜没有回头,他粗暴地拨开人群,包乐天一把抓住他,震惊地问他什么,却被他直接推开。
所有阻拦都只如同一阵擦面的风,拖不住他半点。
他没往楼门去,直接朝着往外滚黑烟的八班窗口,身影没入浓烟,像一只洁白的鹤,宁静而孤掷地一头扎入泥潭。
“邵明曜!”林晃跑到教学楼前,一声划破了周围的嘈杂。
全世界仿佛寂静在那一刹那。
邵明曜手撑在窗沿上,猛地回头。
林晃冲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往外拽,周围人惊呼,他却拉着他越跑越快,远离浓烟,远离人群,消防车从校门开进来,他拉着他跑出去,一直拐入那条幽黑狭窄的长巷,拐入远离一切的寂静。
“邵明曜!”林晃心跳要爆掉,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滚,他尖锐地质问,“你疯了?你有没有进过火场?你知不知道,哪怕一点烟进呼吸道,你也会窒息、会失去行动能力!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冲进去,无论救不救得了人,你都很可能出不来,你的人生,你的规划,这些年所有的控制和忍耐,一步步靠近的理想,全部都……”
邵明曜没容他把话说完。
他一把扯了他的口罩,系带崩断,刮得耳后火辣辣地痛。
大手凶狠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捂到窒息,那些手指几乎要捏碎他的颧骨。
“闭嘴!”邵明曜怒目逼视着他,另一手攥上他的领子,粗暴地把他扯到面前,“回消息!接电话!知不知道!你手机买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晃,我真把你惯坏了!”他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弄死他,“从今以后,再敢不回消息你试试!”
林晃失了声,视野里只有那双深邃愤怒的眸。
只有邵明曜,第一次失控失态的邵明曜。
邵明曜忽地松开了他。
他往后趔趄半步,又再次被一把扯住,被攥住手腕,被紧紧拥抱。
邵明曜胸口坚实滚烫,烙在他身上,隔着两层布料与他紧密相贴,带着他一起剧烈地起伏。
“你吓死我了。晃晃,你吓死我了……”
那人声音终于是低下来,嘶哑,在他耳边一句接一句难自控地重复。
林晃急促地喘,比从火场前跑出来时更剧烈,喘气声中都带了几分湿。
“邵明曜……”
火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背,邵明曜深吸一口气,把他的头按在肩上。
“没事了晃晃,没事了。”
他低声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我来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