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晃饿着肚子睡了四节课,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醒来时,四周安静。搭在后脖上的手僵了,指尖颤了几下才抬起来,袖子滑落,露一截薄腕,在空中轻轻转了两下。
他半睁着眼抬头扫了一眼空荡的教室,确认无人,又咣地倒下去,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翻了个身。
侧脸贴着桌面,点开微信绑银行卡,掀起口罩一头做人脸识别。
光透过窗照在少年的脸颊上,久不见光的皮肤白得发透,几笔浅而细的蓝色线条沿着下颌缘流连到唇角,那是一串蝴蝶刺青,随着呼吸起伏,在正午明烈的日光下翩跹。
纹身盖着早就淡去的灼痕,不凑近很难看出。
镜头里的人五官清秀柔和,黑眸失焦,迷迷糊糊地瞪着脑门上凭空出现的一大片红痕。
睡觉时脸压手机上了。
邵明曜刷完一套阅读,拉开窗帘透气,林晃刚好把口罩带子别回耳后。
他垂着脑袋从桌上撑起来,比平时更有气无力。
一回身,猝不及防地,撞进窗外那道视线。
邵明曜“刷”地拉上了窗帘。
没等上两秒,窗帘又一下子被拉开。
邵明曜直勾勾盯着他的脑门,停顿几秒,再次关帘。
拉窗帘是有什么成瘾机制吗。
林晃忍不住自己拉了两下,没啥异样的感觉,遂放弃,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他只往余额里转了两百块就又把卡解绑,买走食堂最后一份糖醋排骨饭。
拎饭回宿舍,一推门就听到抽抽嗒嗒声,是同年级的室友,叫杨乐。报道那天的小电锅就是他的,但他没质问林晃,自己悄悄把锅捡回来了。
旁边高瘦的室友叫吴鸿,高三一班的,不爱搭理人,正戴着耳机写卷子。
林晃背对他们坐下,掀开饭盒。
“林晃,收你保护费的人是不是皮肤很黄?”杨乐对着他的背影抽噎,“他中午也抢了我,凉皮、饭卡,还有这周的生活费。”
林晃把口罩摘了吃饭。
杨乐继续倾诉,恐惧生饿,饿又生悲,哭到口干舌燥。
林晃依旧没反应。
杨乐破防了,“他们说你又丑又哑,我还替你辩解说眼睛好看,想不到,长着这双眼睛的人却有一颗这么冷漠的心!
“你不是也被抢了吗,哪来的钱买饭啊?
“他抢我之前,还问我是不是你室友。
“我怎么办啊,还会不会有下次啊。”
午睡铃响,杨乐爬上床,面朝墙继续小声泣泣。
过了一会儿,底下传来动静,他扒着栏杆往下瞅,看见林晃从桌边走开。
“以后中午别去25弄,晚上别去18弄。”
做室友一周以来,这是杨乐听到最长的一句话。
他肿着眼睛瞪林晃,“你怎么知道我在25弄被抢的?”
林晃掀了下眼皮,“他中午在那抽烟。”
“你竟然还敢跟踪他?”
林晃没吭声,推门出去了。
两个快餐盒留在杨乐桌上,排骨一口没动,米饭剩了一半,从中间划开的,干干净净。
林晃到校外重新买了份饭,又忍着心痛买条红领巾,提着进了羊肠巷。
25弄烟雾缭绕,离老远就能闻到尼古丁臭。
经过弄口,里头果然响起一声臭流氓腔调十足的口哨。
“竟然还有钱吃饭,不够老实啊。”
林晃停步,往巷口瞟了一眼。
没人,很好。
垂在身侧的手臂悄然绷紧,他把饭轻轻放在墙根,抬脚进了25弄。
第三回照面,林晃终于正视了对方的眼睛。
“郑浩。”
郑浩挑眉,“打听到你爹的名字了?几个意思?”
林晃语调平稳,“第一次两百二,第二次一百八,饭卡里两百,一共六百。到我毕业前,就这样吧。”
“我没听明白。”郑浩从裤兜里摸出刀朝他走来,“看你小子挺上道的,以前应该没少上贡,保护费哪有一次性的?”
“不是保护费。”林晃注视着那把靠近的刀,“是被你抢劫。”
郑浩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保护费是这片的规矩,还抢劫?抢你妈的劫。”
刀背隔着口罩拍打着林晃的脸,“你说抢劫就抢劫,刑法你写的啊,证据呢?”
林晃不躲,“基准刑期4年,数额每增加200元,刑期加1个月,持械加20,2次重处40,早上你们四个人结伙加重20。一共是……”
他卡壳了几秒。
“你自己算。”
郑浩眼睛冒火,“操,还故意给老子凑刑期,显你有文化啊。”
林晃接着说:“抢劫满14岁就能判,我留了证据。”
“上次问老子是不是高三,也在这儿等着?”郑浩气不打一处来,小刀一上一下抛得飞快,“行,你真行。”
林晃被那把刀晃得眼晕,边转身边说:“以后相安无事吧。”
刀刃弹出的声音很轻。
林晃住了脚。
“玩野的,行。”郑浩嗓音压低,“你算得准老子够判,算得准这个么?”
林晃对着照片蹙眉。
那是一张精神疾病诊断报告。
郑浩猛地薅起他的领子,“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事,懂吗?”
林晃被兜住肩膀一把掼到地上。
他太轻了,落地几乎无声。屈肘撑地,也没磕到头。
郑浩莫名有种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觉,气恼翻涌,撸袖子道:“有能耐你也掏个证明!我瞅你保不齐也有精神病!”
精神病。
林晃耳朵尖动了一下,胳膊一扬,瘦薄的手掌在空中拦住了气势汹汹砸下的拳头。
凶狠的爆发力把郑浩搞懵了,他胳膊肘一阵酸麻,还没看清林晃的动作,两人的位置已经颠了个个,他软趴在地,两条胳膊被反剪到身后。
挣扎着回头一瞅,手腕上系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林晃把被拽松的口罩往上拉了拉。
烦,不乐意碰这些脏活。
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倒霉。
永绝后患吧。
回身捡起掉落的刀,在郑浩惊恐的眼神中,朝他一步步走去。
绝望的惨叫响彻羊肠巷。
咔嚓。
咔嚓。
咔——
卡住了。
林晃有些不耐烦,收着力在空中轻轻甩了两下他的老手机。
“好了。”
他蹲在郑浩面前,举着手机向他一一展示照片:红领巾反捆着的手,憋得发紫的脸,还有,裤子被象征性拉下一小截露出的腚沟。
林晃发现自己误会郑浩了,他的脸不是风吹日晒造的,天生就这稀罕色,屁股颜色更浓郁。
他实在没眼看,帮郑浩把裤子往上拉了一下,熟练背诵道:“第一,别给我惹麻烦,不许把我怎么弄你的事说出去。”
郑浩:“……你怎么弄老子了,说清楚!”
林晃:“我把你……”
“算了算了、算了!”郑浩怒吼,“闭嘴!”
“嗯。”林晃很好说话,“第二,不许报复。”
“第三……”黑眸中涌出一丝烦躁,“不许说我有精神病。”
“行吗?”
郑浩装死。
“不然,这些照片就会发给所有人。”
林晃报出一串名字,还有他们每天聚在一起的时间地点。
郑浩背后发凉,瞪着一对充血的眼珠子:“你上周才转过来,从哪打听的这些?”
林晃忽略了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没问题了,到弄口拎起饭离开。
“红领巾!”郑浩在后头咬牙切齿地喊。
林晃没回头,“一块八。”
“……我……操。你他妈给老子解开!给老子解开啊!!”
林晃出了羊肠巷就把照片删了,走到老院长坡底下,用公共水龙头仔细洗了手,坐在长椅上吃盒饭。
这家小吃铺给肉很多。
心情好了起来。
陈亦司的消息跳出来。
【没意思:崽子,吃饭了没。】
林晃随手拍了一张发过去。
xl号快餐盒,一半糖醋排骨,一半红烧茄子,白米饭也是满当当一大盒。
【没意思:看来危机解除了。】
【没意思:普法小课堂?】
林晃筷子一顿,神情有点烦。
【没话说:还是用了你的损招。】
陈亦司立刻打来电话笑话他。
“白费好几百块吧?我就说,布什么局啊,咱有那脑子吗?”
林晃端着盒扒饭,带着吞咽声含糊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贱人就得贱招治,还搞那套法律威慑,你从小考试就没及格过,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法条背得烂熟。”
林晃闷头吃饭,等陈亦司嘲讽完才挂了电话。
正要揣起手机,鬼使神差地,他又点开了存档短信。
学法其实不是为了恐吓,而是为了反恐吓。
反邵明曜的恐吓。
离开h市的第二年,邵明曜在短信里写道:
【拜你所赐,这树今年不结杏了。刑法规定,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情节严重可以判到五年。等你满十六,就进去蹲着吧。】
林晃当时才十二,吓得一星期没睡好。不敢找警察求证,只能翻林守定留下的法律书、自学网上的法考视频,稀里糊涂的,就长出来一脑袋的法律小知识。
他对着那条陈年短信又开始烦。
陈亦司的招虽然下九流,但一般都能永绝后患,不像为了邵明曜学的那堆破玩意,白占着脑细胞,最后也解决不了问题。
花里胡哨的,全是假把式。
林晃解决了威胁,晚上放学,如常经羊肠巷穿回老院。
才走了一段路,他就觉得不对劲。
根据经验,郑浩刚被羞辱,得有几天不敢在附近露脸,但18弄里却热闹非凡,郑浩的声音也混在里面。
林晃走到弄口,嬉笑声停了,一群人叼着烟朝他看过来,郑浩倚墙站在中间,笑呵呵地摘下烟,往地上一扔,朝他走来。
林晃被一把搡到墙上,一群人把他围了好几圈。
“中午那招,怎么玩的?”郑浩把胳膊肘横在他胸口,“掐的哪儿,怎么使的劲,来,教教我。”
“也教教我。”另一个黄牙叼着烟说:“我们十个,你把我们一个一个都教会了,每个人在你身上试一轮,你就能走了。”
林晃不吭声,垂眸琢磨出路。
如果一口气放倒十个,可能会招来一茬接一茬的群挑。
但要是继续认熊,这顿揍轻不了。
“别不说话啊。”郑浩忽然一拍脑门,“哦对了!照片是吧!”他伸手勾过一个肩膀,“你中午点到的人,都在这儿呢,哥们几个天天一起下澡堂子,什么没见过啊?你发,别,不用了,我现在脱给他们看。”
爆笑如雷。
林晃觉得自己真是对h市水土不服。
他难得有主动开口欲,轻声感慨:“你也太不要脸了。”
咣一声,头被攥着撞到墙上。
“狗叫是吧!我让你再狗叫!”
郑浩又一次挥起拳头,拳风到了眼前,林晃还在犹豫。
小姑搬家了,理论上不会发现。
但万一闹太大,学校还是会通知家长的。
但九中的老师会在意这些吗?
他这纠结的一生。
烦死了。
还没决定好,拳风突兀地停在了眼前。
一群人陆续往巷口看去,有人率先开口:“老大!”
郑浩换了只手摁着林晃,兴奋地朝巷口吹了声口哨。
“来得巧啊,我们正收拾他呢,您是观赏一会儿还是亲自来?”
方威么。
林晃被卡着领口,有些费力地扭过头。
在看见本应在学校刻苦自习的邵明曜那一瞬,死水般的眸子终于波动了。
寒毛倒竖,警铃大作。
脑子还没捋明白,手已经摸向兜里。
邵明曜没背包,形影不离的两个发小也不在,一个人沉默地直奔18弄里头走。
林晃看着他一步步进来,等他视线扫向自己,立即垂眸避开了。
余光里,邵明曜站定在他和郑浩身侧,那只筋骨舒展的大手把衬衫袖子一折一折地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
郑浩眼睛冒光,“老大,我好兴奋……”
话音被凶狠的拳风淹没,落下沉闷而果决的着肉声,弄堂里一片死寂。
电线上蹲着的乌鸦呱呱叫着扑腾走了。
林晃额角汗水滴落,背死死地抵着墙,好一会儿,才顺着墙滑下来。
邵明曜踢一脚郑浩,弯腰把人拎起,像拎一只走地鸡。
周围几个人眼神都木了,大气不喘。
只有郑浩压抑不住地闷哼着。
邵明曜又一次朝林晃看过来。
分别五年,重逢第八天。
他终于要开口了。
“晃晃。”
林晃藏在兜里的手攥得更紧。
邵明曜把郑浩往他面前推近一步。
眼皮一抬,发号施令。
“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