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课间,林晃在走廊转了一圈,找到一间堆放桶装水的杂物间。
刚关上门,林守萍的电话就打来了。
“小晃,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新环境还行?”
林晃不知该作何评价。
林守萍接着说:“班级有点差吧?说是一楼除了你们之外都是高三的,咱们不是必须得一楼吗,班级就没得挑了。”
林晃说:“嗯,别的班都在三楼。”
林守萍得到回应,语调松快起来,“看来把周边都摸过啦?我托人问了,九中学习不行,不过咱也无所谓,离你妈妈家的老院子近,你上下学方便就够了。我们新家也安顿好了,你不用惦记,上海大城市,什么都方便。”
“嗯。”
“怪小姑吧?d市房子卖得太急了,不过现在租房也方便的,你其实犯不上……”
“没事。”林晃低声说:“我自己想回老院住一段时间,顺便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设计稿。”
“那你今晚就回?”
“嗯。”
“行吧,好好收拾收拾。这么多年了,我就怕周围邻居都搬走了,晚上怪吓人的……”
林晃听到“邻居”不禁有些走神,林守萍习惯他不吭声,自己也唠得欢,林晃耐心听着,等到预备铃响,才低声道:“先上课了,小姑睡前别忘了厨房断电。”
回去路上,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转学才半天,他已经被人窥探了个透——他的口罩、破手机、从哪儿来、交了多少借读费……话题五花八门,但最后都绕不过邵明曜三个字。
“打听清了,他和邵明曜确实是旧相识。”
“和谁打听的?”
“当事人。”
林晃停步在厕所门口,光明正大地偷听。
“邵明曜自己说的?跟秦之烨、俞白一样,是发小?”
“发小个屁,他对朋友那么好,你看他瞅林晃那眼神,怎么可能是发小?”
那人停顿卖关子,林晃在口罩下无意识地抿起唇。
“你快说啊!”
“说林晃啊——小时候,杀了邵明曜的宠物。”
“嘶!”
林晃:“……”
比上个课间流传的“林晃盗过邵明曜游戏号”还扯。
但他们确实算旧相识,在五年前。
当年短暂交集后,他被小姑领回d市,邵明曜没多久也被家人接去了北京。时隔五年,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遇,也想不明白邵明曜为什么会回来。
只听说邵明曜也只比他早来半个月,但就在这短短半个月里混成了九中混子集体崇拜的老大,占据八卦热度尖尖。
学校里传言他是大总裁的公子哥,来九中纯属过渡,陪陪当年的发小,下学期就要去附近的省重点。
这位天之骄子让混子们大开眼界,比如雷打不动的五公里晨跑,主动加量的晚自习,课桌上的外国考试资料,从来不听课,摸底考提前走人,成绩一出却直接站上735——比前第一高了两百多分。
在鸡圈里,凤凰本应受到排斥,但邵明曜不一样。
九中和四中有仇,不久前四中来攻校,九中老大方威被摁着揍没了半条命。邵明曜刚好路过,放下书包,一个人秒了对面十几个,不仅救了方威,就连方威被抢走的包都拿了回来,所谓铁骨细心,当场就让方威心服了。
据说方威被他从地上一把拽起来,就像落水狗终于遇见命中注定的主人,打完架直接跟着回了高三一班,坐在邵明曜边上期期艾艾地表忠心,最终眼含热泪问:“您要做新老大不?”
邵明曜在他剖心时写满了两页纸,随口一问:“为什么?”
方威豪情万丈,“光荣啊!权力的象征!”
邵明曜用钢笔点了点纸上优美的英文字迹,“你是说,让我写进申请信,证明自己很有领导力?”
方威表情一懵:“啥是领导力?”
邵明曜盖上钢笔,送了他一个字。
——“滚。”
林晃抬眸,看着横在他面前的人。
“滚,别挡厕所门。”对方恶狠狠地说:“知道你惹的人多牛逼么,赶紧回家找妈妈吧,被打哭就来不及了。”
邵明曜很能打吗。
林晃想起那道挺拔的身影。
确实,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五年不见,生长态势就像脱缰的野狗。
他不置一词,进教室回到位子上。
邵明曜下午啃完杏就冷脸拉上了窗帘,一副多看他一眼都晦气的架势,直接导致了那些血海深仇的传言。
林晃本来就心虚,乐得眼不见为净,也再没回过头。
晚自习形同虚设,没走的人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林晃戴着耳机刷短视频,首页推送了几条网红探店,都是最近特别火的d市甜品店f2f。
博主用叉子敲碎焦糖泡芙的脆壳,浓郁的黒巧熔浆滴落,点缀其间的橙皮屑像金箔一样闪耀。
林晃按下暂停,截屏发给自家店的店员。
老手机只支持3g网络,楼里信号差,3g又变成gprs,他很耐心地等着图片转过去。
钱佳突然回头,“林晃,你不会真杀过邵明曜的宠物吧?”
“……”
“那你真完了,不仅方威的人会找你麻烦,邵明曜自己也不可能放过你。他很护短的,才转来几天啊,连外校欺负方威都忍不了,更别说自己的宠物啊!”
扯,那家伙哪来的宠物。
林晃毫无反应,等照片发过去了,又敲了一句。
【没话说:看看这个。】
“而且,你知不知道惹过北灰的都是什么下场?”
“看没看见巷口有一只缺了颗牙的藏獒?据说年轻时很凶残的,后来想不开要咬北灰,那年北灰还小,被邵明曜看到了,直接把藏獒的牙拔了,那可是成年藏獒啊!”
“现在也护短,就前两天,有个小孩打了北灰,他个一米八几的大人,把人家揍得嗷嗷哭着跑回家。”
“……”
所以北灰到底是谁。
钱佳压低声,“老太太让我关照你,我也只能提醒到这了。方威最近在巴结邵明曜,他手底下一大帮人,都摩拳擦掌要收拾你呢,你小心点啊。”
林晃从小就和混子打交道,牛鬼蛇神都交过手,但会在好学生面前摇尾巴的倒确实是头一回见。
他困了,起身拎包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九中不大,但犄角旮旯多,光是校门到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就有四个监控死角,林晃把学校每个角落都踩了踩,刚好在打放学铃时第一个出了校门。
出校门往东有条羊肠巷,巷里弄堂交错,林晃找了半天才在电线杆上找到片警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还设了快捷拨号。
穿过羊肠巷就是老院坡街。
h市被一条江分成新旧两个城区,新城区唯一没拆的老建筑都在这条街了。一条长而平坦的坡路,两边十来户青砖红瓦的独栋小房,如烟的往事和郁郁蓁蓁的树木都被锁在那些掉漆的铁栅栏后。
百年前,这里住的都是书香大户,但如今年代变了,城市变了,人也变了,确实如林守萍猜测,整条街道都没什么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远隔岁月的生涩味。
林晃沿着长坡一路向上,走到倒数第二间,从兜里摸出把扁平的铜钥匙,开锁进院。
院里杂草长势癫狂,他站在杂草丛中,不急着进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往院墙另一边飞快地瞄了一眼。
隔壁那棵大杏树还在,甚至比记忆中还要繁茂了点。
还在就好。
林晃心虚稍定,又瞄一眼。
但怎么好像没结果啊。
烦,怎么可能。
四下俱寂,他一个人杵在杂草丛中做心理斗争,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克服紧张,仰头仔仔细细把大树瞅了个遍。
真没结果,一颗都没。
不可能。
估计是黑灯瞎火,看不清吧。
他安慰了自己一通,先进屋收拾。
这是他妈妈庄心眠娘家的老院,据说庄家曾是做官的大家族,但一代一代没落,到了庄心眠时就成了独苗,家里条件也很差。十八年前庄心眠嫁给做律师的林守定,跟着去了d市安家,没过多久庄心眠双亲陆续过世,这里就再没人住,她也只在过年时回来简单洒扫。
五年前,庄心眠的蛋糕店起了一场大火,庄心眠没走出来,林晃成了孤儿,独自回老院猫了一个月,后来被小姑领走了,打那之后,老院就再无人居住。
清扫工程巨大,林晃也不着急,先拿抹布把一楼卧室的灰擦干净,衣服收进柜子,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好多处的小狗玩偶丢到床上,又去杂物间找了把生锈的镰刀。
院里的电灯泡通上了电,林晃挽起袖子利落地割草,时不时不死心地瞅一眼那棵大树。
等把进门的路清出来,他也终于认命了。
九月上旬应当是晚杏刚熟,可这树上一个果也没。
隔壁就是邵家。邵明曜那个邵。
五年前他猫在这儿,因为和邵明曜的一些小摩擦,把邵家百年老杏树上的杏全都打了下来,大概是知道他的情况特殊,邵家爷爷没找他麻烦,反而把邵明曜暴抽一顿。一颗杏果一皮带,老头下了死手打孙子,结结实实的皮带着肉声响彻长街,他在围墙这边听得心惊肉跳。
邵明曜挨到最后,刚强的人设崩得稀碎,抽噎了好几声。
所以,如果树也算的话,那他不仅“杀”过邵明曜的宠物,还差点把本人也弄死。
邵明曜护不护短他不知道,但他确定邵明曜很记仇。
五年来,除去最近三个月突然音信全无,他基本每天都会收到邵明曜的短信。那些细碎的日常中掺着大量恐吓内容,陪伴着他从十一岁到十六岁,哪怕他从不回复,对方依旧无怨无悔地恐吓了他整整五年。
林晃突然好愁。
他翻出手机里存档的两千多条短信,直接跳到最上面。
前两条是当年邵明曜挨抽当晚发的。
【这辈子,我迟早也让你肿上一回。】
【把你的屁股准备好,皮带你喜欢牛皮还是鳄鱼纹?】
往下翻几屏,是他不告而别,回d市一周后收到的。
【跑是吧。我养了一头烈犬,已经带它翻去你家仔细闻过你的味道了。风里雨里,它会一直在这等你。】
再往下……
等等。
林晃突然把这条陈年线索和钱佳提到的名字对上了号。
叫什么来着……
“汪!!汪汪汪!!!嗷呜——”
凶残的狗叫声突然响彻老街,在院墙间回荡,吓得林晃心脏一阵痉挛。
是狼狗,他确信。
隔壁院门开了又关,传来一声冷淡慵懒的命令。
“北灰。闭嘴。”
林晃一脚踩灭了灯泡开关。
狗叫声也立即停了,老街重归安静,两边院子都寂静无声。
过了几十秒,邵明曜才放下书包,垂手落在狗头上重重一按,若有所思地说:“好久没见你这么兴奋了,是闻到什么熟悉的味道了吗?”
隔着墙,声音清晰地落入林晃耳中。
邵明曜瞟了一眼一墙之隔那枚挂在电线上晃晃悠悠的灯泡。
“好狗。”大手又加力按了按狗头,他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你果然还记得啊。”
林晃:“……”
他骂他。
但他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