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滑进云层,房中更暗了几分。
沈翎巴掌大的脸在昏暗中白得发光,一双眸子水灵灵的。
“那皇上若想杀你,岂不是会对我动手?”
秦铮望着沈翎,薄唇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眸光也柔了几分,“你怕这个?”
他方才说沈翎死了,他不会苟活,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很有趣。
沈翎点头,“我怕死。我的命很珍贵,还有很多要做的事。”
秦铮喜欢沈翎的坦诚和直言快语。虽然才认识一个多月,但她是他所知的最神秘又最简单的人。
神秘之处在于她的重生。虽然秦铮已经知道这个最大的秘密,但仍旧好奇她前世的经历,想知道更多。
简单在于沈翎很正,秦铮可以相信她的人品,丝毫不会怀疑沈翎会害他。这种信任很难得,毕竟他的亲爹都对他充满恶意。
“你的担心不多余。倘若皇上想杀我,我会提前带你跑路。”秦铮正色道。
一个站着,一个坐在床上。
沈翎感觉有点怪,便掀开被子,穿上外衣下床。
房中依旧没点灯,两人在桌边对坐。
秦铮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又问沈翎要不要。
“我不渴。”沈翎摇头,“你饿不饿?”
“难道你做了饭菜有剩?”秦铮想起在青山村沈家的那个雨夜,他们第一次谈合作,他说饿了,沈翎让他喝凉粥。
对他一点没有讨好。但这正是秦铮选择跟她假成亲的理由之一。
“没有。你都死了,我哪有心情下厨?”沈翎摇头。
“那你为何问?”秦铮反问。
沈翎耸肩,“你先问我渴不渴,我就问你饿不饿。”
“礼尚往来么?”秦铮端起茶杯,又轻笑了一声。
“你心情很好?”沈翎有些惊讶。以前没见秦铮笑过,除了见到穆屾的时候会温和些。
光线不好也不影响秦铮笑起来更美了,如冰山消融。
“是。”秦铮喝了半杯茶,才解释道,“死掉的感觉,很好。”
“假死的感觉才好,可以获得游离世外的自由。想回来便回来了。”沈翎平静道,“但若真的要死,感觉并不好。”
上一世她濒死前,心中怨愤滔天。
秦铮又倒了一杯茶,“你打算如何处置赤焰?”
“我放了他,他也不会放过我。杀了他,更麻烦。便就这样,等有人来找他,再见机行事。”沈翎说。
“师父三两日内就会出关了,到时他来保护你。”秦铮说。
自回到盛京,邹衍就不见了。沈翎希望他赶紧出现,好教她武功。
“小山那边……”
“穆伯父应该猜到了。”秦铮说。
“你家青辞哭了好几回了,要告诉他吗?”沈翎问。
“稍后我去找他。”秦铮并不希望他在乎的人伤心,“仇嵩行事隐秘,这次恐怕查不到他头上。”
“但他已按捺不住了,总会再出手。”沈翎说,“他做得越多,才有机会抓住把柄。”
“你小心些。”秦铮蹙眉。
沈翎点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话落拿出一个药瓶,说请秦铮帮个忙。
听到她的要求,秦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好。”
沈翎又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首饰盒。里面一水儿的小药瓶,整整齐齐码放着。
她挑了四个出来,“这些给你防身,或许用得上。”
秦铮听完沈翎说的用法和药效,便收下了。他此前没怎么接触过毒药,今夜才发现沈翎是个不折不扣的制毒高手。
他摘下手上的指环递过来,“这个给你,可以发射三次暗器。”
沈翎眸光一亮,拿起来仔细看,很快发现内侧机关。
一枚细如牛毫的银针射出,直冲秦铮面门!
“小心!”沈翎神色陡变,下意识抓住秦铮的手把他往旁边拽。
秦铮反握住沈翎的手,偏头避开银针。
“还好你反应快。”沈翎松了一口气,把手收回来,又拿起指环试戴。
秦铮他握住拳头,手心还有一丝余温,“你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这次我去北边,会再调查的。”
“多谢。”沈翎交给他一张沈枫的画像,是她近日专门画的,“你还有事吗?”
“有。”秦铮心中一动,“我需要一个你亲手做的物件,带在身上。”
“哦,让皇上知道你睹物思人。”沈翎觉得合理,从她曾经留下的绣品中挑出一块男式的帕子,上面绣着“平安”二字。
原是要拿去卖的。
秦铮收好帕子和药瓶,两人互道保重后,他便离开了。
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挚友,无需多言,没有计较,有事说事,说完该干嘛干嘛去。
……
青辞给秦铮守灵,半夜冷,他打算回房取件衣服。
刚进门,一只大手突然落在他的肩膀。
青辞转头,双目圆睁,“主……主子!”激动得一把抱住秦铮,“你回来找我了!是谁杀的主子?我给主子报仇!”
“你。”秦铮语气凉凉。
青辞愣住,突觉不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他震惊过后大喜,“主子没死啊?!”
秦铮轻哼,“你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青辞嘿嘿一笑,拉着秦铮上下打量,“是是是!夫人没事人一样的,我怀疑过,但想着她知道的话应该会告诉我!”
“她不知道,只是比你聪明。”秦铮抬手敲了一下青辞的脑门儿。
青辞有很多话想问,但秦铮没跟他多说,只再次吩咐他好好照顾沈翎。
“夫人看我哭了好几回,大概心里觉得我是个大傻子吧!”青辞扶额。
“继续哭,别让人看出来。”秦铮淡淡道。
青辞眸光一亮,“夫人没告诉我,是不是怕外人看出破绽?现在再让我哭,还真有点难了。”
“好好听她的话。”秦铮话落就没影儿了。
青辞长舒一口气,感叹道,“夫人真是太聪明了!”
……
林府。
熟睡的林修远突然被人捂住眼睛,捏住下颌,强迫他张嘴。
随即有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滑入喉咙,瞬间融化,有点甜。
林修远睁眼,只见一道黑影消失在房中,他猛地坐起,惊骇大叫后,又俯身干呕,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睡在隔间的林叡听到动静,赤脚跑过来,神色关切,“爹怎么了?”
林修远额头汗涔涔的,面色青白,呆呆望着站在床边的儿子,久久不语。
发生了什么,是错觉吗……
“爹是不是做噩梦了?”林叡握住林修远的手,冰凉的,手心都是汗。
林修远摇头,“不,不是噩梦……有人要杀我!”
林叡神色一紧,连忙看向身后,房中除了他们父子,并没有旁人。
林叡蹙眉,“爹是不是又梦到娘要杀你?”
林修远狠狠拧眉。沈翎?他是常常梦到那个可恶的女人。但关于沈翎从未有过美梦,梦中的她化身修罗,一次次用不同的手段虐杀他。将他扔进油锅,挥舞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把他剁碎了喂狗,还有一回把他吊起来挂在树上活活风干……
难道真是梦?梦中沈翎捂住他的眼睛,强迫他张嘴,给他塞了一颗毒药丸?
林修远咽了一口唾沫,喉头仍有一丝甜,但并不真切。
“没事的爹。”林叡拍拍林修远的手背安慰道,“娘没了秦铮做靠山,我们应该高兴。宫里的八公主,还有安国公秦家,都不是好相与的。娘做了错误的选择,必然要承担代价!”
林修远凝眸,“万一,她再勾搭上哪个男人,再嫁一次呢?”
林叡眸中闪过一丝不耐。林修远从头到尾的执念都是不希望沈翎属于别的男人,到现在秦铮死了,他还是最在意这件事!太不理智了!
“爹,秦铮的遗孀,也没什么人敢娶吧?”林叡轻声道,“别想这些,爹赶紧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早朝。”
“好。”林修远摸了一下林叡的脸,温声道,“你也快去睡。进国子监读书的事,我明日去求皇上。”
林叡大喜,“那太好了,多谢爹!”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前途。
隔间安静下来后,林修远才躺下,一闭上眼睛,喉头又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他安慰自己,是噩梦,是错觉。沈翎想杀他,也只能想想,秦铮活着都做不到,如今秦铮死了,更没可能……
……
翌日,林修远到底不放心,以最近睡眠不佳为由,到太医院找认识的太医徐春给他号脉。
徐春看了许久没说话,林修远心中生出不安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春迟疑道,“林大人的房事,可顺利?”
林修远拧眉,“为何问这个?”他很久没碰女人了,但即将成亲。
“林大人近日夜间可有心烦盗汗之症?”徐春又问。
林修远点头,“昨夜是有点。”
“肾虚不固,心肾不交。”徐春缓缓道。
林修远只听到“肾虚”二字,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当然知道这对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不可能!”
徐春面色淡了几分,“林大人不妨再找旁人看看吧。”
林修远神色一变再变,“我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徐春摇头,“那倒没看出来。林大人近日可有服用什么药物?”
林修远心乱如麻。他最近没吃药,只昨夜疑似梦里被塞了一颗什么药。那究竟是梦,还是他真被人下药了?
沈翎!林修远眼眸倏然一厉!一定是她,她给他下的毒!不然他好好的怎么会肾虚?
“林大人没事吧?”徐春关切地问。
林修远回神,“没事。最近太忙了,没睡好。可能调理?”
徐春却道,“林大人的脉象,看着有些严重,最好是找胡院首医治才妥当。毕竟事关重大。”
林修远听出徐春在推卸责任,不想给他治,心中更是一沉,但也没勉强,只塞了银子,请他务必保密。
徐春自是满口答应,说都是男人,他懂的,让林修远放心。
林修远并没有立刻再去找太医院院首胡慈航。他后日就要成亲,万一传出去,如何自处?
可,成亲要洞房,若他到时不行……
想到这里,林修远烦躁不已,手心发热,额头冒汗,简直要疯了。
回到家,林叡迎上来巴巴地问,“爹,皇上答应让我进国子监读书了吗?”
昨夜父子温馨,林修远一时起意说要求皇上安排林叡进国子监,但早上起来根本就忘了这件事,只惦记着找太医确认他身体无碍。
“没有。”林修远寒着脸说。
林叡眼里瞬间没了光,“爹是没有机会求皇上,还是皇上没答应?”
“你急什么?”林修远横眉冷目,“我当初都读不起书,还不是靠着自己中了状元?你小小年纪贪慕虚荣,看别人进国子监,你也非要进!怪只怪你爹是我,你没能托生在国公府里!”
林叡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林修远会大动肝火。他想拉住林修远好好聊,却被猛地甩开,摔在了地上,看着林修远怒气冲冲进了房间,重重关上门。
林叡低下头,拳头紧握,紧紧咬着后槽牙。为什么?他在父母之间坚定地选择了林修远,从头到尾都支持他,林修远为何这么对他?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
……
“夫人,属下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夫人不高兴了?”青辞一大早站在院子里,等沈翎出门就上前问。
沈翎淡淡道,“你终于知道错了?”
青辞一愣,“啊?还请夫人明言!”
“你都不知道错在哪里?”沈翎摇摇头,轻叹,“罢了罢了。”
青辞人都傻了。他本来是想跟沈翎“谈谈”关于她猜到秦铮死了却不提醒他的事,怎么变成他错了,他错哪儿了?不知道哇!
直到中午吃饭时,沈翎见青辞抓心挠肝的摸不着头脑,才终于揭秘,“你错在长得太高了。”
青辞呆住,“啊?”
“你长得跟个竹竿似的,我没见过竹竿哭,想看。”沈翎一本正经道。
青辞先是懵,反应过来人都裂开了,一脸控诉,“夫人怎么这样?!”
逗他很好玩吗?
很好玩,因为沈翎乐了。
青辞扶额,“我知道夫人是怕我露出破绽才没说的。”
“知道那你还问?”沈翎轻哼,“你非要问,我只能给你一个答案。”
青辞叹气,“我就应该少吃点饭。”
“为何?”
“主子说,我总说废话,浪费粮食。”青辞幽幽道。
沈翎眉梢微挑,“你家主子还懂幽默呢?”看不出来,秦铮还会开玩笑。
青辞摇头,“不如夫人幽默。”一对腹黑假夫妻,随随便便都能把他玩死……
这天陆续有人登门祭奠秦铮。
客人一来,沈翎就得到灵堂跪着烧纸,听人对她说节哀,也不必回答,只默默点头就行。
下晌薛清泽来了。
他蹲在沈翎旁边,抓起一把纸钱,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扔,低声道,“昨夜八公主的婢女被皇上下令杖毙,那婢女的家人也被赐死。”
“是么。”沈翎没抬头。有只小蚂蚁,爬到了她膝盖上。
薛清泽眸光幽深,“八公主要给你下毒,让你变成真疯子。跟那次游湖落水一样,你反让她自知苦果。但我师父有办法给她解毒,她会很快没事的。否则皇上难免迁怒于你。”
“是么。”沈翎让蚂蚁爬到了她手指上。
薛清泽视线下移,发现沈翎手上的古朴指环,愣住了,“秦铮把这个给你了?看来他真的很在乎你。”
蚂蚁钻进指环内侧不见了,沈翎弹了下手指,蚂蚁重新回到地上,她又用手指轻轻推着蚂蚁远离火盆。
薛清泽看清她的动作,狠狠拧眉,“你在秦铮的灵堂里,玩蚂蚁?”
“是的,我疯了。”沈翎平静道,“薛太医是想说这个吧?我的行为不符合你的预期,你便觉得我不正常。薛太医觉得,丈夫死了,我应该怎样?一头撞死在棺材上?还是哭晕过去?是不是我在被林修远抛弃的时候就该上吊去死,才是薛太医眼里重感情的好女人?或许你认为我应该一心抚养林修远的儿子,即便那个孩子跟他爹一样狼心狗肺,我也应该为他无条件付出才对?”
“但我是个人,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薛太医高高在上,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也请不要多管闲事。”
薛清泽面色一僵,“我没有……”
但在沈翎清冷的凝视下,他突然意识到,他有。
从初见到现在,他都没把沈翎当正常人。他暗暗审视她,用他的标准评判她,对她有颇多成见。
他自以为了解沈翎的经历,但他真的了解吗?他所知的,只是流言中的狗血故事。
而她从下堂弃妇到将军夫人,能让秦铮把他母亲送的指环都交给她,被公主暗害两次都机智化解且反击。
他曾讽刺秦铮喜欢心机深的女人,可她若没心机,早被人弄死了。
她是个人,她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这句话让薛清泽心神剧震,久久无法平息。
他一直自诩贵族中的凡人,盛京人也都说薛三公子平易近人。可他对沈翎的审视和评判,真的公平吗?还是如她所说,他骨子里高高在上,根本不食人间烟火……
听到脚步声靠近,薛清泽回神,把手中纸钱全部扔进火盆,站起身,腿有点麻。
他张嘴,又沉默片刻,才颔首道,“秦夫人请节哀。”话落转身走出灵堂,见到来人,眼眸眯了起来。
居然是林修远!
“薛太医。”林修远打了声招呼,就要进灵堂。
薛清泽手臂一伸,拦住他的去路,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
林修远皱眉,“此地不是薛家,薛太医未免越俎代庖了。”
话音刚落,灵堂里传出沈翎清冷的声音,“别吵了。”
林修远绕开薛清泽走进灵堂,对着棺材鞠了三个躬,然后朝沈翎走去。
薛清泽就站在外面,冷眼看着。
林修远在沈翎身旁蹲下烧纸钱,压低声音道,“是你给我下的毒吧?秦铮死了,盛京里看你不顺眼的人很多,我们曾经夫妻多年,再斗下去对谁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也承认我一直忘不了你,才会做出那些不理智的事。事到如今,你我两败俱伤,该停下了。我今日是真心找你和解的,我也是真的服了你,怕了你。只要你给我解毒,以后我们做朋友,我发誓一定会关照你,好不好?”
“薛太医。”沈翎突然抬头。
薛清泽立刻走进去,“秦夫人找我?”
林修远面色一僵,“沈翎!我说的事你可以拒绝,这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沈翎起身,轻抚棺材,敛眸道,“阿铮尸骨未寒,只要真心来祭奠的,我都不拦着。你却跑到他的灵堂里,污蔑我给你下毒。我若真下毒,你早死了。烦请薛太医给林大人号脉,看他是否中了毒,中的什么毒?然后我们一起到皇上跟前评评理,是不是阿铮死了,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寡妇,谁都能来踩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