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温从阳见面之前,纪明遥认真思考过一刻钟,她应该穿什么
也算是“分手”见面?所以首先,所有温从阳夸过的颜色、花样、首饰、花朵,她最好都不要穿戴了。但这有些难
因为相识十数年,从各自“懂事”,即她五六岁算起,几乎是她穿什么,温从阳就夸什么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很寻常的装扮:梳反绾髻,简戴簪钗,但发髻正中簪一朵新开的“雪映朝霞”,以示郑重,而不再是自幼相处长大的表兄妹,可以不加妆饰便自在相见。衣裙也尽量都选了素淡庄重的颜色:云水蓝、月白、银白,甚至让人一眼看过来会觉得冷。
进了四月,天便热起来了,气候已在初戛,这样穿着倒也合适
她当然知道了温从阳断了三根助骨。还有他的贴身大丫鬟李如萤断了有璧。所以她一定要尽力新断他的心思理国伯不会真的打死亲儿子,可对服侍的人,他与何夫人还有张老夫人,会有多少耐心
现在是李如蕙挡了一脚,将来会不会有更多人直接受罚
“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他们也与我无关,但就是心里过不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纪明遥低声喃喃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但碧月等服侍多年,就算只听见了几个字,略想一想,也明白了姑娘在说什么。
“这事从头到尾,哪有姑娘说话的余地?”碧月替她戴上碧玉珍珠耳坠,一面叹气说道,“也就是姑娘心宽,太太也向着姑娘,不然念了一二年、都要成了的亲事好好的换了,几个小姑娘能受得住?她道:“幸好结果是好的一一
-小崔大人是比温大爷强出百倍去!“
最起码,小崔大人从六岁起,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一个丫头都没有!
“我也不是小姑娘了。”纪明遥忙忙说。
”怎么不是小姑娘?”碧月换边给她戴另一只坠子,“姑娘才十五!"
纪明遥:“再有三个月零十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就是这里的成年!她马上就是大人了
而且她上辈子活了快十八!比现在的温从阳大!!
碧月:“温大爷都十七了!
她从前对温从阳有多少喜欢,现今全都转为不满:“温大爷还是做哥哥的呢,从小就会让姑娘为难,只能躲着他。如今婚事成不了了,他该知道这也不是姑娘能说了算的,还非要再见一面姑娘,又没想过姑娘的处境!现下可好了,两家长辈全盯着姑娘,不是把姑娘架到火上烤?姑娘快快地去见完了回来,咱们再也不理这个人才是!
纪明遥听得直乐:“你这语气不像‘碧月’了,倒像是‘青霜’!
青霜本也正听得生气,见姑娘来了这么一句,她忙道:“虽然碧月姐姐说的都是我想说的,但我听姑娘这话可不像在夸我!“首饰都戴完了,纪明遥便站起来捏她的脸,笑道:“是夸你,夸你活泼呢!‘
温从阳到了,直接被抬去了安国公府的花园
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纪明遥,也浩浩荡荡到了花园中。
行到预走见面的“涵青峰”山脚下,纪明遥略放慢脚步,仰头看山上深深藏在山石树木间的“修云阎”。太太把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正是想让她和温从阳都尽量放松,把话说开
慢慢上着山,纪明遥只留下碧月和春涧花影在身边,又只让青霜和白鹭在阁边守着,令其余人都四散开,且赏景去。她推开阁门,一眼便看到了温从阳
温从阳也瞬时就看向了她
不过半个月功夫,他便瘦了大半,憔悴得几乎像两个人,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如从前亮....甚至更亮得让人惊心他甚至还想站起来
身边的三个嬷嬷连忙伸手拦,但他不肯坐好,红着一双眼睛只看着她,叫着她的名字:“遥妹妹一”表哥”
纪明遥轻叹一声,“你是想让我心里不安吗?
温从阳想推开嬷嬷们的手就僵在了空中。
三个嬷嬷都松了口气。
但看向端静站在门边,只是轻轻说了句话的纪二姑娘时,她们又不免多想了些。
只怕连老太太、太太的话,对大爷都没有纪二姑娘的话管用。
这若在从前也就罢了,偏是如今纪二姑娘都另定了亲了,怎么还能这般呢?
也怪不得太太近些日子天天说,太爷怕是着了魔了。
这三个嬷嬷,纪明遥认得她们,三人都是张老夫人与何夫人的心腹。
与温家人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不需细想,她便知这三人正暗诽她什么,
她今天只是为与温从阳说开来的,不想与无关人等多废话,且她们在这里,温从阳必然有所顾虑
纪明遥便还如从前对她们客气说:“嬷嬷们,我与表哥说话,请先到外面坐一坐吧。
二个嬷嬷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个张老夫人的心腹,称“顾嬷嬷”的向前几步,笑道:“二姑娘,您一向懂事,想必也知道我们大爷身上还不好,今日为见姑娘,已是拼着带病来的,若我们大爷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体谅,我们先在这替老太太和太太给姑娘赔罪了。“我才不会得罪遥妹妹!”温从阳先发急说
纪明遥却被这顾嬷嬷说得笑了
她且不理会温从阳,只盯着顾嬷嬷问:“嬷嬷这些话我竟一句都听不懂:我懂事不懂事,与嬷嬷你有何干?表哥带病过来,难道又竟是我逼他的?还是说,是我让他病了的?表"哥’既比我年长,自然比我更懂事,怎么会得罪我?便是他真得罪了我,也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何必扯上外祖母与舅母?嬷嬷又是什么身份,可以替两位长辈赔罪?
她一句接一句,把顾嬷嬷驳回得冷汗直冒,脸上的笑早就僵了
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糊涂了:
纪二姑娘可是连从小奶她长太的奶嬷嬷都能撵出去的主儿,她就算是老太太的人,认真起来,老太太和姑太太难道还会为了她说纪二姑娘吗看来从前是纪二姑娘要嫁到温家,嘴上还留了情.....现今纪二姑娘要是崔家的人了,哪还给她们留面子.....她深觉没脸,讪讪笑着,与身边的李桥媳妇等人换了几个眼神,都心想道,纪二姑娘不嫁过来真是好事不然,她们可伺候不起这位奶奶
李桥媳妇更是庆幸:纪大姑娘虽也厉害,却远不如纪二姑娘把大爷给迷住了!纪二姑娘真进了温家的门,如蕙只怕还是站不住,大姑娘嫁了大爷,如蕙的前程才是远着呢!纪明遥说完话,已向离温从阳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再看温家的三个嬷嬷
碧月洗了杯子给姑媳倒茶。春涧和花影一个在门边站着,把门推得更开,另一个笑道:“嬷嬷们再不走,我们姑娘可就走了。顾嬷嬷三人只得退了出去,又被青霜和白鹭请得更远
外面安静下来,纪明遥才合上杯盖,重新看向温从阳。
见她看过来,温从阳才敢说话。他好像又不愁什么了,高兴地笑着说:“妹妹还是那么厉害。‘
”‘厉害’吗?”纪明遥却问他,“我只是按理批驳了想拿捏我的人,没让人欺负着我,就是‘厉害’?“温从阳一呆,不明白遥妹妹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纪明遥又问:“她们是表哥家的人。表哥明看着她们言语要挟我,却不替我说一句话,也没命她们向我赔不是,为什么还能对我笑呢?温从阳从没往遥妹妹说的方向思索过,一时更愣住了
但遥妹妹不再说话,还正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半晌,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她们、她们是祖母和娘的人一一
纪明遥就又笑了。
她也尊敬太太,却不会无底线容让太太身边的人。
她敬着太太的母亲,也碍于身份、辈分,会忍耐张老夫人的冒犯,却更不会把张老夫人身边的人也当长辈去敬让但这只是她在纪家“闺中”的行事。
若真与温从阳成婚,还要她一个“外面嫁来的儿媳孙媳”,独身孤力去对付那些“积年有功、服侍着长辈的老嬷嬷”吗?连对着家下人都如此,何况对着真正的长辈
"是啊,她们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人,”纪明遥笑着说,“表哥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亲孙子,亲儿子,是理国公府的‘凤凰”’,她们从不敢妄图拿捏表哥,所以表哥不知道要驳斥她们,也是自然的。温从阳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遥妹妹.....变了好多。
不仅是衣饰不同了......从前.....起码从去年开始,她便再没有似今目这样,用清清淡淡的声音笑着问他答不上的话.....她看着他的神色,还有她的丫头们看他的目光....似乎都是在特意向他昭示着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遥妹妹是故意如此的吗?
是不是?是不是?!
一定.一定是!
在家里独自煎熬的这些时日,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本想一次都说给遥妹妹听
妹妹知道你我不能成婚了吗
妹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没有人为难你
他们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妹妹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
妹妹,我不甘心
我们一起去求姑姑:
可现在,明明嬷嬷们早不在屋子里了,遥妹妹也没再开口,正是他说话的机会,他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问出来他害怕......他觉得.....遥妹妹的回答,可能与他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
一室安静中,温从阳的眼神突然让纪明遥明白了什么。
不会吧?
她放下已经温凉的茶杯,神色,语气都变得更严患
她间:“表哥知道,十一天前,三月二十五日,我已经定亲了吗?
温从阳......瞬时瞪大了眼睛!!
“是,我已算有夫之妇,与表哥在此相见本不妥当,但既太太和舅母嘱托了我,又有多年的兄妹之谊一这是崔珏靠近亭边,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当即便明白了徐老夫人要引他来此的目的
既是纪二姑娘并无危险,他在此处不便,转身便要返回。
但正在不远处掰花瓣,算姑娘什么时候能说完话的青霜已眼尖瞧见了他
小崔大人怎么会来?!!
她一面伸手推白鹭看,一面心念急转,不过一两个呼吸间,她已经决定好,绝不能让小崔大人就这么走了!姑娘与温大爷绝不会逾矩,小崔大人若不知实情,岂不生出误会吗?!
青霜急得和白鹭说一声:“别去告诉姑娘!”便推花踩枝狂奔到崔珏面前,
她当面一跪,眼里急得已有泪光,低声央求:“求大人先别走!
阁内正不断传出温从阳不敢置信的叫声:
“妹妹是不是在哄我?!‘
“我不信.....没有人同我说过!!
"妹妹、妹妹!
“这才几.....这才几.....
温大公子话到伤心处,真是叫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骗表哥做什么?拿婚姻大事玩笑,于我有什么好处?
“表哥若不信,尽管把顾嬷嬷、李嬷嬷都请回来问,也尽可再坐轿下去,问安国公府里所有的
”表哥请别乱动,千万别站起来。‘
“我吃不起让表哥再‘病’一次的罪责。
与上回他所见到的相比,这回纪二姑娘对温大公子的声音简直冷得像多日赛冰。
崔珏也认出了眼前犟着一动不肯动的丫鬟是纪二姑娘的人,
温大公子虽然似乎“病”着,但毕竟是武勋世家的青年男子
穷鼠啮狸、狗急跳墙,
崔珏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走到一处山石旁坐下,垂首闭目,把刀抱在了怀里。
修云阁内。
温从阳似乎终于相信了纪明遥已经定亲
“是谁?”他竭尽全力,忍着没有站起来,没有靠近遥妹妹
他颤颤问:“他们给妹妹定了谁?"
“是先礼部崔尚书之子,现顺天府承崔大人的幼弟,今科探花。
怕他承受不住,纪明遥没有直接说出崔珏的名字。
但显然。温从阳还是被刺激得不轻
他一时像是在笑,一时口中又在呜咽
他似恍然大悟一般,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半晌才又看向纪明遥,带着哭腔问:“妹妹是甘愿的吗?“他问:“妹妹就心甘情愿吗?
“表哥,”纪明遥的声线仍然平稳,带着能让人静心的镇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太太满心潜我打算,我自然是甘愿的。“父母之命.....”温从阳重复着
分明如蕙姐姐替他挡了心口那一脚,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仿佛已经碎了一样在疼?
四月初的艳阳天,他却浑身发冷。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在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纪明遥已先轻轻问了他一句:“已经十一天了,即便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不与表哥说,表哥身边那么多服侍的人,便没有一个告诉表哥实情吗?如果在她身上出现了这样的大事,即便被勒令不许同她说,碧月她们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告诉她。
而她也相信自己,即便知道了实情,也不会连累碧月她们,
但在温从阳身上,情况显然截然相反
虽然早知他的为人性情,对他也从无男女之间的“恋慕”之心,但在这一刻,纪明遥坚决确信了,不会做他的伴侣,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同时,温从阳也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妹妹.....与我、与我也是一
他话里还含着希冀:“也是......父母之命吗?
纪明遥便认真看着他,认真回答:“是。
她轻舒一口气。
温从阳却竟还不甘心。
他又问:“妹妹心里,我到底算
“表哥,非礼勿言。”纪明遥干脆地打断他
已经够了,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站起身便要走,却听见了温从阳的低泣:”妹妹当真看得开,我却不能......今后......我该如何过......在心里叹了一声,纪明遥又看回去。
“表哥,我们才十几岁,将来还有几十年要活。”她认真说,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没必要为了这一时的事,就悲观认走将来的几十年都过不好。
失去妈妈,失去姥姥,失去原有的人生,失去“姨娘”,她都走过来了
她还会继续走下去
就算她对温从阳做一个道别
纪明遥说:“表哥会过得好。‘
“会吗?”温从阳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