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王盼娣倒是笑嘻嘻的,王招娣白眼一翻又干自个儿的活去了。
王盼娣也不在意,反而对周围的人说:“你看看, 你看看, 我妹妹这泼辣的性子, 连我都翻白眼, 哪个敢招惹她?”
王招娣的丈夫还挺不好意思的跟大姨姐道歉, 被王招娣一声怒吼:“谢蠢牛!你走不走?”
谢二牛有些不好意思的和王盼娣点头走了, 被王招娣一把揪住了耳朵,“你能不能别搭理她?她也不知道有多会装,我从小到大在她手上吃的亏还少了?”
她是她二姐带大的,和二姐关系最好, 原本嫁人,也该是大姐先嫁, 再轮到二姐, 可王盼娣完全是个不顾下面妹妹死活的恋爱脑, 直接跟同村同族的王根明搞大了肚子,匆匆嫁到了王家。
王根明,王根生, 一听就是同宗同族的兄弟。
她大姐这么一操作, 她后面的妹妹们还有谁敢要?
她自己是找到了一起长大的谢二牛,可她二姐就惨了,被卖到娶不到媳妇的大山里, 和她们老娘一样, 也是女儿一个接一个的生, 除了大女儿外, 下面生的五个, 都是生了就扔粪坑里溺死,要么就埋在山路中央,被万人踩踏,她二姐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周围全是她婆家的人,娘家又是个只会对她敲骨吸髓的狼窝,她二姐哪里都去不了,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小时候饿着肚子都能带她漫山遍野找野菜野果吃,生命力蓬勃又旺盛的二姐,现在身体虚弱的就像林妹妹。
她不知道什么是林妹妹,只知道二姐已经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去看二姐,二姐身体虚弱的已经不像她记忆中总是憨笑着的二姐,而是麻木着一张脸,神情木然又温柔的和她说:“过来干啥?以后别来了,你自己好好过日子,别管太多,别老是和二牛吵,他性子老实,你把自己日子过好。”
姐妹三人性子完全不同,在各自婆家的地位也全然不同。
可哪怕是被婆家完全看不起的王盼娣,日子过的也比王代娣好,那真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痛苦和麻木。
谢二牛被她揪着耳朵,也只是憨憨笑着跟在她身后劝她:“你也别气,她怎么说都是你大姐,姐妹间哪有隔夜仇?”
王招娣忍不住骂道:“你不懂就闭嘴,以后不许和她说话听到没有?”
谢二牛立刻老老实实的在她身边点头哈腰的哄着她说:“是是是,都听你的。”
他身高一七二左右,王招娣身高都不到一米五,在他身边显得非常的瘦小。
*
许明月回到许家村,很多人看她脸上的口罩摘了,还好奇地问她:“大兰子,你脸上那罩子怎么摘掉了?”
许明月将她耳朵上的蓝色口罩摘下,拿在手上,笑着说:“这东西戴着闷,现在又不在堤坝上,没灰没尘的,我戴它做什么?”
有些人还有些敬畏的看着许明月。
今天的许明月,和她们过去看到的许明月,完全不同的。
她腰板挺直,背脊板正,头发利落的扎在脑后,露出她饱满的大光明额头,走路大步流星,就像是真正的干部。
“当上了大队干部就是不同哈~”
村里的几个妇女聚集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们过去从未想过,女人被休离回家后,还有除了死之外的第二条路,现在临河大队的那个女人,不光没死,还成了干部。
这也太稀奇了!
前面的许大队长听到身边的妇女们说的话,回头看到许明月,也赶紧喊她:“兰子,你过来!”他朝许明月招手,走在他周围的许家村人,立刻都离他们远的一点,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他们。
还有几个许家村的男人,跟在许大队长后面不舍得走,想听许大队长说,尤其是几个小队长。
许明月小跑几步,到许大队长身后:“二叔。”
许大队长却让她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然后指着自己左边的许红桦说:“我一走,许家村在大队部就剩你们几个了,你和红桦是亲兄妹,以后在大队部一定要相互扶持,相互支撑,知道不?”
因为后面紧跟着几个许家村的小队长,许大队长就没把话说的太露骨,但也明明白白点出来了,让许明月支持许红桦当大队长。
许红桦比许明月大了六七岁左右,现年不过二十七八,当个小队长在村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大队长,却差了点资历,光是他力举自己儿子当大队长还不够,还要别的有分量的干部支持就行。
和大队会计一样是二十八级干部的许明月就非常合适。
后面的几个小队长,这才明白,为什么许大队长这么支持许明月的原因,敢情是为了许红桦。
许红桦虽没读过几年书,却也是从小跟在他爷爷和亲爹面前耳濡目染,比其他几个小队长灵活了不知道多少,也马上看着许明月对大队长说:“我和兰子就跟亲姐弟没什么两样,她在荒山的房子还是我一手监督造的呢。”他笑着对许明月说:“你那房子在我们许家村那可是这个!”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哪个不眼红你那砖瓦水泥的房子!”
一句话,既点明他和许明月关系亲近,当初许明月的房子,就是他去河对岸找他姐夫买的水泥、砖瓦,后又是他监工建房,又点出,村里很多人都在眼红她的房子,有他们家做靠山,村里人哪怕眼红,才不敢对许明月母女做什么。
不得不说,许红桦不愧是从小被许大队长当村长继承人,后来又被当大队长培养起来的长子。
许明月也笑着说:“我该请二叔和大哥吃饭的,要不这样,晚上大食堂,我请二叔和大哥,就是没有酒,回头我用山果子酿些酒请二叔和大哥!”
许大队长豪气地说:“吃什么大食堂?晚上到我家来,你们兄妹两个也没正式的吃过一顿饭,晚上让你二婶烧,她厨艺好!把你嫂子一起喊到我家来吃饭!”
全村,哪家都能没粮,大队长家都不可能没粮食,哪家都没大铁锅,许大队长家都不可能没铁锅。
别的不说,现在大炼钢,炼钢炉就在炭山,多少当时被收走的铁锅、菜刀都被送到炭山的炼钢炉里去了,别人铁锅菜刀难弄,他们却不缺。
而且自去年老村长说了,各家挖的莲藕归各家后,村里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冒气了炊烟,洗藕粉、用他们自留地的红薯做红薯粉,存着吃。
所以,如果许大队长家私下烧菜,并不会有人去举报。
举报给谁?不想在村子里待了?你家没有存粮食?
许大队长回去就和大队长媳妇说了,大队长媳妇别看管理大食堂,大食堂的饭菜做的难吃,回到家里做的饭菜却像模像样,还是干饭。
许大队长不仅请了许明月,还把许凤台也请到自己家里来了。
许家早就高兴疯了。
尤其是许凤台和许凤莲,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阿妹/阿姐,还能有当上正式干部的一天,他们全都成了干部家属!
尤其是许凤莲,又笑又哭。
沉默的许凤发站在一边,问了一句:“阿姐当了干部,以后是不是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
因为他们一家子孤儿寡母,一家子老弱,在许凤发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全家都是被周遭人欺负着长大的。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经常有村里闲汉来咣咣敲门,吓得许凤兰、许凤莲、许凤发他们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那时候许凤台已经跟着大伯、堂兄他们去给镇上、邻市人建房子去了,大哥不在,大伯、堂哥他们都不在,只有他们几个老弱妇孺在家里,在黑夜中瑟瑟发抖的熬过一日又一日。
也还好他们都住在村子里,周围都是人,老村长就是三房的,那些闲汉不敢太过份,敲不开门就哐哐撞几下,或者试着撬门,小脚阿娘性子软弱,大姐也一样,他二姐就尖声喊着:“大爹爹!大爹爹!有人在撬我家门!”
大爹爹就是她们对老村长的称呼。
老村长家距离他们不到百米,动静大一点,他们是能听到的,以此来惊退撬门的人。
在他记忆中,这样的事情很多,别人欺负他们了,他们也不敢还手。
许凤莲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破旧衣服的袖子擦着鼻涕,笑着说:“那肯定的啊!我阿姐是大队正式干部呢!妇女主任!”一激动,一个鼻涕泡喷出来,把她羞红了脸,忙擤鼻涕,去大水沟里洗手。
现在的大水沟里装满了河水,里面还有许多鱼。
许凤发也后知后觉的跟着裂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回到家,小脚老太太听了这事,还不敢相信,一直追着问:“真的吗?真的假的?真当干部啦?”
然后也坐在门口哭:“也罢了,你能有这个造化我也不担心你了,你当了干部就没人敢看不起你,你也能找个好人嫁了,我到下面见了你们阿爹,也能闭眼了。”
说到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又惊跳起来:“快快快,快跟我去你爹的坟上,跟你们爹说一声,祖上十八代都没出过干部,兰子可是当上干部了!”她一边抹泪一边笑着说:“你们阿爹一辈子被人骑在肩膀上走路,要是知道家里出一个干部,不晓得有多高兴!”
许凤台就安静的看着弟弟妹妹们,然后忍不住也抹了把眼泪,笑着收拾东西上山,他们爹的坟就在山腰上。
老太太上不了山,就由许凤台背着。
下面村里人也在讨论这件事,都说是老王庄的老王家克她。
“不然怎么一离了那男人,她就当上了记工员,这才几个月?就当上了大队部主任!这不是王家那男人克她是什么?”就有村里妇人信誓旦旦地说。
“你们看看大队长的儿子红桦,多久了还只是个小队长,想当大队长还得等他老子退了,大兰子比他还小七八岁吧?听说都是二十八级干部了!”
本来大家没往这方面想,现在被人点醒,越想越这么觉得。
又马上有人拍着大腿说:“哎呀!我晓得了!”
其他人就好奇:“你晓得什么了?”
“大兰子她旺夫啊!”说话的人声若洪钟:“你们想想大兰子嫁到老王庄之前,那家人是什么光景?大兰子嫁过去之后是什么光景?”
说话的人说:“我听说大兰子嫁过去之前,那家人都穷的揭不开锅了,不然也不至于娶了大兰子啊,大兰子家里那时候多困难?”
“大兰子嫁过去那才多久?她前头那位就当上了城里的正式工,这不是她旺夫是什么?”
被这大婶子开发了思维,其他人也都思维发散了:“搞不好就是她前头那位吸了她的运道,这才当上了正式工!”
“现在她和那家人分开了,你看看,她一回来,她哥哥家里就住上了砖瓦房,她哥哥也当上了记工员,她也成了大队部主任!”
很多人都不懂大队部主任和妇女主任的区别,都是主任,那就是大队部主任了。
大家越想越这么觉得,这个说法传开后,立刻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认同。
原本淡下去的给许明月说媒的心思,在许明月当上妇女主任,和这个消息传开后,顿时无数人想把许明月娶回自己娘家去了。
许明月和许凤台、赵红莲三人晚上来大队长家时,就被大队长媳妇的热情给搞得吓了一跳,她卷起袖子:“婶子,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也来帮忙。”
大队长媳妇立刻拉着她往堂屋的大方桌上坐:“你到婶子家里来,哪里能让你做?你就坐着陪你二叔聊聊!”
许大队长媳妇把许明月推到堂屋方桌左边的第一个位置。
一般来说,这个位置是除了主位之外,最重要的位置,在村里,女人虽然可以上桌吃饭,但都默认做最下方的位置,或是角落。
许明月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来:“婶子,你这是做啥?我哪能做这?让红桦大哥和我哥坐这边!”
她起身和大队长媳妇客气的拉着,身体却丝毫没动,然后被大队长媳妇强硬的摁在座位上。
大队长也说:“叫你坐你就做,你都二十八级干部了,有什么坐不得的?”
许明月就难为情的说:“这还有红桦大哥和我哥呢!”
大队长坐在上方的主位上,敲着右边的座位:“今天就让他们俩陪坐。”
大队长媳妇让她侄女赵红莲也跟着坐,赵红莲岂是那么没眼色的人?已经很自觉的跟着她姑姑进厨房帮忙去了,把堂屋的空间留给他们。
很明显,许大队长把许凤台兄妹请来,是有话要说。
堂屋里点了煤油灯,老旧的煤油灯在四方桌上闪烁昏黄的光芒。
大队长敲敲桌子,说:“今天我把你们请来,也是想请你和凤台帮我出出主意。”
他嘴里说着‘凤台’,眼睛却全然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也安静下来,双手放在桌子上,乖巧地说:“二叔,别说请不请的,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是了,您的事不就是我们这些晚辈的事。”
许大队长自认对许家有恩,也不客气,露出几分愁容地说:“上头把我调到蒲河口农场当主任,是要我把蒲河口那片河滩开发成农田,可那么大块地方,哪里弄来这么多人呢?”
大队长做事情是一把好手,绝对的行动派,行事干练又果决,但在谋事上,是真不行。
这一点许红桦和他爹很像。
他之所以不在大队部开这个会,而是把许明月和许凤台夫妻俩请到家里来,就是不想被大队书记知道他现在的困境。
他觉得许明月脑子活络,就想让许明月帮他出出主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其实办法他都已经想尽了,他是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河滩上六千多亩地的挖掘开垦上,人手不足的问题了,问许明月,其实也没抱有太大的期望,不过试一试罢了。
他手指无意识的在头上抓着,这事他左想右想,都没有解决的办法,愁的他头都快被抓秃了。
他大儿子许红桦就问:“阿爹,上面没给你派人吗?”
许金虎没好气地道:“给我派了一个民兵小队,才五十个人,倒是有刀有枪的,能当什么事?叫他们看看人还行,指望他们开垦田地,肯定是不行的。”
这个农场因为开发没人的事,在最开始商讨这里用途时,就想过,把全公社的作奸犯科的人都拉到这里来,参与劳动改造,帮助这里开垦农田。
可这年代,因为一些政策原因,很多人都被枪毙了,□□和地主阶级,几乎全都被斗倒,死的死,散的散,活下来的人非常少,所以,即使把整个水埠公社牢里的人,都拉到蒲河口农场,对六千多亩的大河滩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更重要的是,现在河滩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坐牢的人被派到河滩,跑了怎么办?一望无际的大河滩上,现在全是残荷,晚上躲到残荷或者芦苇里,找都找不到!
那些都是凶人,要是搞不好,趁着睡觉对着他们脖子来一刀,更危险!
就算是人来了,愿意干活,也不行。
河滩下面全是莲藕,他还要先安排人把下面的莲藕全部挖了,再把老了的荷叶荷叶杆,全都翻到河泥里,用来作为新田的肥料。
其实河泥因为常年的水草、菱角菜、荷叶等腐烂的植物和鱼屎,河泥本身是非常肥沃的,若没有河滩下面埋着的无数的莲藕和快要枯萎的荷叶杆,现在的河滩对他来说就是现成的农田。
问题就在于,下面有莲藕啊!
莲藕不挖掉,怎么种庄家?哪来的人手?
六千多亩地的莲藕,靠他手下的这么点人,那要挖到猴年马月?就是把整个许家村的人拉过去,也不够啊!
而且许家村的人自己有庄家要施肥、要灌水、要挖河圩、要挑堤坝,自己本村的事情都干不完,更别说,跟他去蒲河口挖河滩了。
而且,临河大队围的那一千多亩地的莲藕还没挖呢,那也是要开垦出来的。
原本他没想着今年就全部整出来的,下面的莲藕想要挖断了根,没个两三年都挖不尽,可今年外面旱情太严重了,现在上面给他的任务就是,这一大片的河圩,要在来年开春的春耕前,全部挖出来,最好能赶上明年的春耕!
“这么重的任务,我从哪里找人去?”许大队长急的揪头发。
可到手的权利,他也不想放出去,他现在的行政等级,可是一下子从原来的二十七级,升到了二十三级,这可是四级跳,要是按照平常的升法,他还不知道升到哪年才能到公社去。
他原本都打算好在大队长的位置上干到死的心理准备了,哪晓得许明月几个计划方案,一下子让他的干部等级连跳了四级!
许红桦想了想说:“那别的地方的大牢呢?还有没有犯人呢?也调过来挖河滩不就行了?”
被许大队长瞪了一眼:“你说的简单!我这点影响力,也就在河南(竹子河以南)这一块还能镇得住!出了我们这大河以南,谁认识你老子我?还把别的监牢的犯人调过来?你怕是活腻歪了!老子手下就五十个民兵,还不一定都听你老子的,要是那些人想起什么坏心思,老子梦里被人砍了头都是白砍的!”
现在可不是后世的太平年间,多年战乱,使得这边的民风异常的彪悍,就以许大队长自己来说,就是带着许家村人杀过鬼子的,手上是真真正正见过血的!
那些被抓起来坐牢的,也是什么样的罪犯都有,现在蒲河口农场还什么都没有,他拿什么去管那些穷凶极恶之徒?
许大队长气急的一巴掌扇在许红桦头上:“你真是脑子坏特喽!想的什么馊主意!嫌你老子活太长了吗?”
许红桦坐在他右手边,正好一个大逼斗扇他头上,还好他顾及儿子在许明月和许凤台面前的脸面,扇的不重,只是佯作扇巴掌。
许红桦被打了脑袋也不生气,嘟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怎么搞嘛?”
大方桌几个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许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