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月是经常对小阿锦的自来熟和直球属性感到无可奈何。
在她还在想着如何询问孟技术员的时候, 小阿锦已经喜滋滋的迈着她三岁的小短腿,背着小手走到许明月跟前,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妈妈, 大胡子叔叔已经答应给我当老师了!”
许明月:……
许明月看向不远处的孟技术员。
孟技术员的目光刚好也向她看来, 因她要作为孟技术员翻译的缘故, 她和孟技术员之间一直距离不太远的,方便村里有人想问孟技术员什么事,可以随时喊她一声, 她就跑过来给他们翻译,顺便也把孟技术员的话翻译给村里人听。
她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村里没有学校,我自己教了阿锦一些常用字和基础算数,我学历浅,能教的东西不多,想着孟技术员京城来的,应该认识不少字, 才想着问问孟技术员,我都还没开口呢, 阿锦就跟我说您答应了。”
孟技术员头发有些像艺术家那样,留的长长的,杂乱的散下来, 下巴上都是没有修过的大胡子,让人看不清他的年龄, 许明月估摸着得有三四十岁,如果他真成了小阿锦的老师, 她当然要尊称‘您’了。
这也解释了, 为什么小阿锦会来跟孟技术员说, 想让他当她老师的原因。
孟技术员只淡淡的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许明月又说:“我跟江家村的两个记工员买了两套小学课本,要不回头我给您送到大队部去?还有这教学的费用……”
孟技术员开口说:“你每天给我拍两根黄瓜就行。”
他原本就瘦,来到临河大队这段时间,他更是瘦的跟风都能吹走似的,身上单薄的衣服轻飘飘的挂在他身上。
经历了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与人性的至暗,本以为不会再被什么东西打倒了,然后他就见识了许家村大食堂的荷叶粥。
荷叶粥的苦不是精神意义上的苦,而是物理意义上的‘苦’。
直到他那天去荒山换蚊香时,在许家人身上闻到的醋拍黄瓜的味道。
小阿锦的出现,就像是这段黑暗世界中,一抹明亮的色彩,与这个穷苦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完全不同。
包括许明月也是,她身上没有独属于这个时代的麻木与疲惫,她的眼睛和小阿锦一样明亮,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
在小阿锦问他可不可以当她老师的时候,他只犹豫了一瞬,就蹲下身,看着小阿锦笑着点头同意了。
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本能的靠近光源。
哪怕只一朵小小的萤火。
让许明月没想到的是,孟技术员的教学费用如此便宜!一盘拍黄瓜!
许明月想到在现代时,小阿锦的游泳私教课,四百多一节课!
许明月当下就豪迈地说:“孟老师,今后您的拍黄瓜,我全给您承包了!”
孟福生看着和小阿锦如出一辙的仿佛能看得见熊熊燃烧的旺盛生命力的许明月,也不禁笑了。
只是他的笑容藏在了他许久未曾修理的大胡子里,无人发现。
说是找了老师,当然不是说,他同意了教小阿锦就完了。
在哪里教,什么时辰教,教什么内容,许明月都要跟孟福生说清楚。
首先是肯定不能来荒山教的,她秘密多着呢,况且让他进荒山教学,不出两天,各种流言就不知道穿成什么样了。
其次是时间问题,这个时间段,孟技术员已经不忙了,毕竟他闲暇时是不用跟村里人一样去挑堤坝的。
秋季农作物全都种到地里去了,村里人现在只需要灌水、除草和施肥,这也不用每天做,剩余空出来的时间,就得到河沟旁挑堤坝和挖深水区,养鱼,同时,将整条河滩挖出个十字河沟出来,方便以后这篇河滩成为良田后灌水。
所以哪怕看似农闲了,实际上整个临河大队还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每日都在做繁重的活。
许明月能够抽出时间,送小阿锦去跟着孟老师上课的时间,就只有中午和傍晚,也就是江家村上扫盲班的时间,小阿锦原本傍晚游泳的时间另外换。
许明月是非常重视小阿锦安全这一块,所以不可能存在,她把小阿锦送到大队部孟技术员这,就不管了,她肯定是要留在大队部看着的,一直到小阿锦下课,她将她接走,这期间,她是不可能让小阿锦离了她的视线的。
然后就是教学内容,许明月对孟技术员说,她大致的教了小阿锦拼音、识字、算数,具体他要怎么教,要他自己测试过小阿锦现在的学习程度后,再决定教学内容。
最后就是束脩的问题。
当然不能真的就只送一盘拍黄瓜。
她院子里的各种蔬菜现在结的硕果累累,光是长豇豆、茄子干、莴笋干、辣椒酱,她就不知道腌制了多少,晒了多少。
她每天傍晚做的一盘擂椒茄子皮蛋,还是能给他送一份的,除了皮蛋有些少见外,其它全是现在的时令蔬菜,自从省老大鼓励下面百姓用蔬菜瓜果来用以解决吃饭和补充口粮不足得问题后,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都种满了各种蔬菜瓜果,非常常见。
许明月没有皮蛋,就擂椒茄子番茄,擂椒茄子长豇豆,擂椒茄子干换着吃。
万物皆可擂!
除此外,丝瓜汤,清炒丝瓜,凉拌莲藕、凉拌土豆丝……
用许凤莲的话就是:“我怀疑我阿姐凉拌鞋底都好吃!”
来到这里,吃了快两个月的荷叶粥的孟技术员,在成为了小阿锦的老师后,终于吃到了正常的饭菜,虽然每天只有一顿,却也成了他在艰难岁月里唯二可以期待得时光,另一个期待的时光,自然是教小阿锦学习的时候。
刚开始,他在了解到小阿锦的学习进度时,吓了一跳,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天才,但在正式教授小阿锦后,发现她并非悟性奇佳的天才,她既不蠢笨,也没有聪明到天才的地步。
他见过不少天才,甚至他自己的学习能力,曾经也在天才之列。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或者说,比这里大多数孩子都要聪明一些的小姑娘。
让孟福生觉得难得的,是她迥然于这个地方的活泼、开朗、自信、阳光又勇敢的个性,真的就像生长在黑暗中一朵明媚夺目的花,又像是黑暗中的火光一样在感染着他,她的存在就好像在告诉他,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这使得他在教学时,也不忍太过严苛,不知不觉声音就柔和了起来,温言细语,也一直以鼓励的语气去教她。
连带着他心底的郁气和戾气都仿佛跟着消散了许多。
而小阿锦是个给点阳光就非常灿烂的人,她能感受到来自孟老师身上的善意和喜欢,孟老师一下子就跃为除了许明月之外,她最喜欢的人,上课无比的积极!
看的许明月也是老怀欣慰。
不用她辅导作业就好。
虽然孟老师看着挺靠谱,但许明月依然内心保持着警惕,每天雷打不动的接送,再大队部的大堂内,看着院子里的教学,直到上课结束接走孩子。
刚开始,临河大队的人都以为许明月是和孟技术员看对眼了,以为许明月要和个瘸子凑成一对。
两个村子还传出过闲话,但小阿锦上课的时间,和大队部扫盲班的上课时间是重合的,扫盲班在大队部的会议室上,孟技术员带着小阿锦单独在原地主家的院子里上,许明月和孟技术员也没什么接触,就安静的等在大堂里,看着他们上课,等课程结束,就谢过孟老师离开。
他们也见过许明月每天提个篮子,上面盖着个麻布(孝布),给孟老师。
他们偶尔看到过一两次,都是很常见的凉拌黄瓜,凉拌莲藕。
虽然常见,可许明月也不知道怎么拌的,清嫩的黄瓜中点缀着些红色小米辣,他们只看着就觉得口舌生津,还有河滩上他们都吃腻了的莲藕,雪白的莲藕间,红的小米辣,绿的香菜葱花,大概是还浇了点醋,光是闻到那香醋的酸味,他们都忍不住想吃。
偏偏住在大队部的孟技术员,既听不懂他们的话,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他来临河大队这么久,愣是没几个人和他说过话,自然也不敢说,自己也想尝两口?
那孟技术员也是个吃独食的,每回许明月拎着篮子来,他都把篮子拎到他后院的房间,在房间吃完了,再拎着个篮子出来,将篮子还给许明月。
孟技术员住在大队部的后院,这里可是大队部,他们能来会议室上课就已经很难得了,大队部的后院,他们从没去过,也不敢去。
从孟技术员那里蹭不到饭,他们就找好欺负的,对送小阿锦过来上课的许明月说:“你也忒小气了些,拍个黄瓜还小气巴拉的送那么一点,你也多拍点,带我们一起吃两口撒~!”
其他人也起哄,“就是,那莲藕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河滩上到处都是,随便挖挖就是一担,你下次给孟技术员做的时候,顺便给我们也做些,带我们一起吃!”
他们说这些话,不光光是说要吃许明月东西的意思,实际上还带了些隐晦的试探,只要许明月真的退步,给他们带东西吃,那就表示,他们就能更近一步,甚至晚上能摸到荒山去,对许明月做点什么。
哪怕许明月和他们一样姓许,可她和他们又不是同一房的?都出了五服了!
亲表哥亲表妹都能结婚的,在道德底线低下的山村里,只要许明月稍稍放出点可以被欺负的信号,这些人就会像鳄鱼一般,一哄而上,将人吞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荒山的砖瓦房,谁不眼馋?
回应他们的是许明月如刀子一样的目光和刀子一样不屑的语言:“屎你们吃不吃?后院就有,谁想吃我就用大粪瓢舀一瓢来让他吃个够!”然后用他们这里最鄙视的方言,用轻飘飘的语气骂他们:“不顶龙的玩意儿!”
骂的他们不敢吭声。
他们欺负不了许明月,就欺负小阿锦。
小阿锦自从跟着孟老师上课后,上课的时候都是用普通话交流,那些来上扫盲班的人站在大堂边上看热闹的人,自然也听的一清二楚。
他们就开始喊小阿锦为‘小态(第三声)子’。
那是本地人对外地人的一种极其蔑视的称呼。
这边的人,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非常排斥和羞耻学习外面的语言和普通话,他们不光蔑视的统称外面来的,和他们说不一样方言的人为‘某某佬’,还喜欢称呼主动学习普通话或者吴城话、邻市话的人为‘偏态’,约莫为‘学习外地话的本地人’,意思很难翻译,总归是一种非常鄙夷的语言,有点像‘汉奸’的意思。
他们村是有不少邻市人,她们生来就说邻市话,即使嫁到临河大队,也改变不了她们从小到大的语言习惯,这会导致她们生的孩子,也会说水埠方言和邻市话两种语言,但只要她们生的孩子在村里说邻市话,就会被村里一些中年男人女人用很鄙夷的语气取笑:“咦~~偏态(第三声)~”
他们听到小阿锦会用普通话和孟技术员交流,就用取笑的语气喊小阿锦:“小态(第三声)子……”
听发音有些像‘小太子’,小阿锦听不懂这种方言中的方言,就问孟福生,他们说的‘小太子’是啥意思。
孟福生听不懂这些人的语言,但他们脸上赤裸裸的恶意他还是能感受到的,这让他再度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至暗日子,对周围这些愚昧麻木又满怀恶意的人,就越发厌恶。
他蹲下身,很认真的和小阿锦说:“古代皇帝地位最尊贵的儿子,就是太子,剩下的都是王子,女儿就是公主,他们喊你小太子的意思,就是说,你是你妈妈最尊贵的小公主。”
于是,每次小阿锦听到有人喊她‘小太子’,她都会很认真的跑过来反驳说:“我是女孩子,不是小太子,我是我妈妈的小公主!”
别人就会哈哈大笑,逗这个看上去只有三岁大的小豆丁:“你还知道态子是啥啊?”
“我当然知道,古代皇帝生的儿子就是太子,可我不是太子,我妈妈说我是她的小公主!”她回答的又大声又自信!
村里人就会故意带着恶意,指着她的鼻子,笑着逗她:“你是小态子,你就是小态子!”
别的小孩子遭遇到别人的轻蔑、取笑,会退缩,会害怕,小阿锦不会,她会一遍一遍的强调:“我是我妈妈的小公主,不是小太子!”
许明月看到,就会过来,一把抱起小阿锦,笑着鼓励她,反驳周围带着恶意的人说:“我们阿锦说的对,阿锦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最爱的小宝贝!”
她知道几年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在萌芽阶段就扼杀了这种可能。
看向周围带着恶意的人时,目光中则带着淡淡的冷意和警告。
现在还不到那最艰难的十年岁月,她知道小公主这个称呼不合适,直接就不提这几个字。
小阿瑾虽然不懂,但她一向很听妈妈的话,抱着妈妈的脖子,靠在妈妈的身上,看着这些对她满怀恶意的人。
有些不忿许明月一个离婚女人成了大队干部的人,则不屑的嗤笑一声,根本不把许明月放在眼里,有些人在她冷冷的目光中,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开,毕竟欺负一个三岁小娃,还被人家父母当场逮到,是人都会有点尴尬,要是遇到内向腼腆忍气吞声的,他们说不定会欺负的更加起劲,偏偏许明月不仅不是那种被人欺负了不吭声的,还当场拉下脸来不善的还击回去的。
你表现的越不好惹,别人在欺负你时,就会更加忌惮三分。
逗的原本用恶意的语气喊她‘小态子’得人哈哈大笑,“行行行,你是小公主,不是小态子,行了吧?”
小阿锦就会配合妈妈说:“我才不是小态子!我是妈妈的小宝贝!”
她的这种自信傲娇的模样,反而让村里人对她的恶意少了很多,或许也是因为她年龄小,长的可爱,村里人只要说起小阿锦,都说她古灵精怪,实在很难讨厌一个这么阳光嘴甜的孩子。
有欺负她是个年轻离婚寡居的男人,看许明月冷着脸看着他们的模样不爽,还想举拳头打许明月,就会立刻被大队书记呵斥:“你干嘛?敢打干部了是吧?想上山挑石头了是吧?”
想打人的人一听到要去山上挑石头,就立马怂了。
上山挑石头不光是最累人的活,要是不小心被上面的石头滚下来砸到,轻则断腿,重则丧命!
有人见江家村的大队书记维护许明月,就私下造谣说,许明月肯定和大队书记有一腿,还故意到大队书记的媳妇那说小话,挑拨离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让大队书记的媳妇去撕许明月,各种煽风点火。
可大队书记私下早就和他媳妇说过了,许明月提出的挖河渠引水灌溉,圈河滩为良田、及时提出森林防火,安排巡林员等功劳,已经让她入了上面的眼,尤其是这么长时间不下雨,有些地方已经引发了山火。
许明月提前预防山火的提议,不知道为国家为他们省免去了多少国家损失。
这些都是被上面看在眼里的,哪怕一层一层的功劳分薄下来,该许明月的内那一份,也足够让她走的顺遂且长远。
大队书记已经和他媳妇透露了,只等许明月的入党申请一下来,临河大队妇女主任的位置铁板钉钉就是她了!
而他也要借着许明月的东风,要往上升一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