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一听,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记工员大概也觉得几个村子考试,让许家村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得了第一,脸上有些无光,说:“你们许家村的人你们自己不认识, 还问我?”
还好他们江家村也有个考了满分的, 不然让一个女人, 还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压在他们江家村人的头上,那真实丢人丢大了。
许家村的人惊讶地说:“怎么可能?她一点大的时候亲爹就没了,她从哪里去学识字?”
“你们忘了?她前头那位可是城里的正式工,能不识字?”众人都惊讶,许明月一个嫁出去的女儿, 到了婆家,干不完的活不说, 居然还有心思跟着丈夫识字?还学的这么好, 和江家村的初中生, 考了个并列第一!
因为她第一名的成绩,大家也无法再说什么, 如果没有她这个第一,他们许家村就要被江家村人压一头了,这让一生好强的许家村人接受不了的。
“那这第二名是谁啊?”
他们虽然不认识字, 但第二名前面的‘许凤’二字,和许凤兰前面的两个字很像, 他们还是认的出来,知道这大概也是他们许家村人,一个个心里美滋滋的。
江家村人有个第一算什么?他们许家村第一第二都有呢!
他们许家村人可不差!
记工员看了下上面的名字说:“许凤台。”
众人又都哑然了, 然后又爆发出更大的质疑声。
“这成绩不会搞错了吧?大兰子会识字还能说得过去, 怎么凤台还识字了?”
在所有许家村人的记忆里, 许凤台一家是全村最苦哈哈的一家子,许凤台十岁出头就死了爹,母亲又是个干不了体力活的小脚女人,一家子孤儿寡母,靠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娃娃养着,许凤台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小小年纪,单薄的身子,跟着村里的一群大老爷们儿,一起走在去往炭山的瘦小身影。
不怪他们印象深,实在是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夹杂着一个明显矮了两个头的瘦小的小少年,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所有人对这一家子的印象,就是可怜。
好不容易把大妹妹养大,嫁了人,还被人休离了回来,寻了死。
好像所有不幸的事,都集中在了他家,简直泡在了苦水里,日子过的比河滩上的莲心还苦。
但你说事情也奇怪,自从大兰子从老王庄回来了后,许家的日子就过的好起来了,不光给她哥建了砖瓦房,现在还考上了村里的记工员,有了这记工员的身份,许凤台说亲就好说了,原本都是别人家挑他家,他要真成了记工员,就是他挑人家了。
毕竟他家有个砖瓦房,以后也是大队部的干部了。
有些人突然就意识到,大兰子的八字不会是旺娘家吧?
还有一些眼红,酸的,回去后,到处说,许家许明月和许凤台两个都考上了记工员:“凤台也就算了,许明月一个被离了婚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当记工员?村里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就不错了,现在还想当大队干部了,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这话还得到了不少眼红的人的赞同:“就是,一家子两个记工员,村里总共四个干部,全在他们三房,要说这里面没有点事,我是不相信的!”
原本开口就想造黄谣的人,话到嘴边了,突然想到,许明月是他们许家村的姑娘,和三房的大队长有着近亲呢。
于是话一转,酸溜溜地说道:“大队长偏着他们三房呗~!”
这要是换个嫁到他们村的寡妇,许家一下子两个考上记工员的,许明月又是一个女人独居荒山,话也不知道传的有多难听了。
也就是许明月是他们村自己的姑娘,要是传她闲话,那和说他们村子自己姑娘有什么区别?村里姑娘不嫁人了?
可实际上有脑子的人稍微想一想,也知道大队长根本不可能只偏着许凤台一家,不说别的,许大队长自己就有兄弟呢,就算偏心,不偏心他自家人,偏心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更别说,三房的人那么多,再怎么偏心,也偏不到许凤台家去。
虽是如此,可眼红的人家,还是去许大队长家闹去了,让许明月把记工员的工作让出来,给他们的孩子。
“他家占一个位置也就成了,哪还能占两个?”过去闹的都是三房的人,仗着和许大队长家关系近,就想占便宜。
其它几房的人都看着,一旦许明月的工作真被人顶替了,那三房的人能顶替,他们几房的人为什么不能顶替?凭什么大队部的工作都给三房?大队长做事不公平!
大队长也知道这些厉害关系,把去他家闹的人喷了个狗血淋头:“我就是把记工员的工作让给你家大虎,你家大虎认识字吗?会写字会算数吗?到时候一个字都不会写,拿什么去记工分?拿你这张破嘴吗?”
“我偏心?我偏心不晓得偏我家凤花,我偏大兰子做什么?我脑子是进了水吗?怎么不用你们这猪脑子想一想?”
一群人被大队长骂的,全都低着头讪讪的,小声地说:“那……那他家也不能有两个人当记工员吧?”
“那你想怎么样?啊?好好的名额我不给我们许家村,让给江家村吗?你脑子里是不是装了屎?大兰子她再怎么样,那也姓许!”大队长正在火头上,喷的是唾沫横飞:
“自己不争气,一个个考个大鸭蛋来,还好意思说要顶替人家考了满分的工作,真是脸长在屁股上了,比别人脸大是吧?”
还有人不服气道:“就他们家那穷的叮当响的样儿,凤台和大兰子两人能识字?骗鬼都不信!”
他们虽不怀疑许明月和大队长有什么,但是不免就怀疑到许明月是不是和江家村的大队书记有什么了,要不是许明月平日里,不是在山上砍草,就是在荒山待着,从不出门,他们那张破嘴,不知道传的有多难听。
许大队长还没想到那里去,闻言骂道:“你以为都像你们哪?凤台小时候在人家地主家干活,就跟着地主少爷认了字了!”
众人这才恍然的想起来,许家也不是一开始日子就过的这么苦的,许凤台和许凤兰小时候是有爹的。
他们爹去世时,大兰子都九岁了,要是许凤台认识字,教给许凤兰,也是可能得。
一些人也在心里也不由的对许凤台暗暗佩服起来:“都是一样的人,他给地主家捣锅洞,居然还认了字,我家的以前不也给地主家放牛?一个大字不识得!”
“大兰子在娘家就识了字,她前头那个也是读书人,难怪她能考一百分了,估计在老王庄也没少看书!江家村的初中生,还是个文化人呢,也就考了和大兰子一样!”
“这就难怪了!”
一个个被大队长骂的,终于嘴巴上不敢说要顶替许明月工作了,但他们心里其实也打着和大队长一样的主意,先让自家人去扫盲班认字读书,等认字了,会写了,到时候再让她把记工员的工作让出来,总行了吧?
一时间,过去无人问津的江家村大队部扫盲班,人满为患。
尤其是许家村的人,全都打着想学了认字后,换下许明月工作的主意。
*
许凤莲对于自己的大哥大姐都考上了记工员,简直高兴疯了,“阿姐,你居然跟大哥学了认字?我也要学!”
许明月就笑着对许凤莲和许凤发说:“那你们就去扫盲班学啊,回头我送给你们一人一个本子和铅笔。”
铅笔和本子自然是小阿锦的,小阿锦虽然跟着她回老家,暑假作业可都带着呢,里面就有每天要练字的田字格,都累积了好几本了,最适合他们这些初学者写字了。
说到练字,她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给小阿锦把写字也练起来,毕竟上了三年的硬笔书法课,怕老是不练,她就忘了,可她现在两岁的身子,手软的很,都没发育好,又怕揠苗助长,让她厌学,毕竟写字对小阿锦来说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考上记工员后,给许家带来了另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年前还只是在观望,看要不要将自己娘家的姑娘嫁给许凤台的人,一下子热切起来,来给许凤台说亲的,做媒的,说的全是各村的好姑娘!
虽然大家都觊觎许明月手里的工作,可许凤台的工作,那就是他实实在在考的,别人拿不走的,说出去就是大队干部,不用干苦力活,就能拿十个公分,家里还有砖瓦房,那就是十里八乡难找的好对象了。
一直着急大儿子亲事的老太太,这几天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觉得这家姑娘也好,那家姑娘也好,对老太太来说,只要大儿子能成亲,哪家的姑娘都好!
村里婶子们的热情,倒闹的许凤台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天许凤台都没有去炭山钻碳洞了,他现在已经是大队部的记工员,马上就要开始给村里各个小队记工分,可他实际上会写的字却非常少,他至少要把村里人的名字都学会写。
这次期末家长会,学校班主任要求学生这个暑假至少要读五本他们指定的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不能再请教父母,而是要自己查字典解决,所以小阿锦的行李箱中,是有一本新华字典的。
许明月将新华字典中的版次、印次、前言等与时间相关的都用黑笔给涂了,给许凤台查字典用,至于字典怎么查,这事就交给了小阿锦。
她才学的怎么查字典,教许凤台最合适不过了,倒是让许凤台这个舅舅不好意思起来,也感叹小阿锦真聪明,把小阿锦夸的简直合不拢嘴,教许凤台时,像个小老师一样。
现在有个困难是,村里人的男娃还好,至少有个大虎、二虎区分一下,女娃们的名字相似度太高,这就造成了记录的困难,而且因为许家村的人太多,他们对三房的人还好,大多能叫出来名字,其它几房因为日常不太往来,是真不知道名字。
去大队部问了有没有许家村的名单,没有!
更关键的是,这年代的人,他们都没有身份证,她想照着他们的身份证抄,都没地儿抄。
这就需要他们去许家村,一家一家的问名字,把他们名字全部记下来。
许明月去大队部领了一摞信纸后,做了个表格,从姓名,到日期,公分,后面还个备注,写的扣分原因,表格记录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一式两份,她一份,许凤台一份。
为了避免麻烦,她是跟在许凤台身后,一起去村里登记名字的,许凤台负责问名字,她负责记录。
这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份简单的工作,对许明月却不是那么简单。
之前她一直窝在荒山,日常基本不出门,不和村里人交流说话,一些隐形的歧视和排斥她还感受不多,现在去做工作了,人家根本不搭理她。
当他们看到她记录名字时,不仅不说名字,还会不耐烦地教训许明月:“你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不安安分分的待着,出来抛什么头露什么面?大队部的工作也是你一个女人该干的?这是大老爷们儿干的事,还不把工作让出去!”
一副居高临下看不起许明月的样子,就差没直接说把工作让给他儿子了。
许明月就直接起身,将笔和纸递给说话的人:“纸笔让给你,你来写!”
把说话的人给噎的,虎着脸站在那,喊许凤台:“凤台,你来写!”
许凤台则好脾气的憨笑说:“阿叔,我认字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好多字都忘了怎么写了。”
训话的人就吹胡子瞪眼:“她是你教的,她会写你能不会写?”
许凤台就笑着说:“兰子后来还学了的,我识得字还没兰子多,不然咋她是第一名?”
把训话的人噎的,接过纸笔不是,不接过纸笔也不是,然后哽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配合工作。
许明月也不惯着,面色严肃又好脾气地说:“阿叔,我过来记录名单也是为你们好,今后食堂可是要按工分发粮票的,你们要是不说名字,把名字记漏了,到时候没有工分,或者工分记到别人家头上去了,吃亏的可是你们自己!这可是事关工分和粮票啊,你们要是不记名字,那我们就走了!还有好多家没登记呢!”
一句话把那些看不惯许明月一个离婚女人还能当上大队干部的人,或是眼红她工作的人,说的脸色铁青,还得来把自己名字说上,事关自家利益,他们不光说,还要许明月记得清清楚楚,生怕她写错了,到时候记到别人家去了。
要是有实在不配合的人家,她也不在意,把话跟他们说清楚,就进入下一家,继续记录名字。
原本还想拿捏一下许明月的人,见她根本不吃这套,真的跑到下一家,就急了,急了也要面子,不追出来,让他们家的女人出面,然后女人又笑着出来打圆场,把家里一个个的名字都记下来。
下一家看到许明月这态度,就知道她不好拿捏了,事关他们的口粮,也不敢再叭叭了,都配合的过来说自己名字。
村里好些人,其实对她会写会算这事更好奇,在她写字的时候,都过来看她到底会不会写。
其实这些对于许明月来说,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她听不懂他们说的名字是什么。
村里人说的都是方言,发音不光字和普通话不同,就连声调也不一样!
有些简单的,比如许有剃是许有田,小妮儿是小莲,吞肚是春柱,许仓用是许长荣,她稍微理解一下,就懂是哪个字了。
更让她抓马的是,他们这里十里不同音,临河大队和隔壁的建设大队,口音就不一样,他们村就有不少建设大队、石涧大队嫁过来的妇人,说的话她能听懂,可具体到她们名字的时候,她就完全抓马了。
更绝得是,他们这的方言中还有卷舌音和弹舌音,完全无法用文字表述出来。
还有说自己外号和小名的,比如叫老鳖虫、牛粪蛋、牛托儿(卷舌音)、老毛儿(卷舌音),问他们大名是啥,他们比许明月还无辜:“啥大名?这就是大名撒~!”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从小到大都叫这个撒~!”
最后没办法,她就严格按照她们口述的发音,写同音字,实在翻译不出来的,她就干脆写拼音,类似‘giegie’那种。
因为有些发音和声调,拼音和声调中都不存在,完全翻译不出来!
翻译的她真是心累啊!
如此耗费了好几天,她和许凤台,才将全村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名字搞定的第一件事,她自然是将名册交给大队长先过目一下,以示对大队长的尊重。
许明月话也说的十分动听,“二叔,名字全都按照您的指示,登记完了,您看看对不对,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地方,我们立刻回去改正。”
许大队长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看向手上的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