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一年未曾下雪的邯郸居然在春日里下起了雨夹雪,无情的倒春寒将人们的行动紧紧束缚,雨雪砸落地面的噼啪作响之声更成了还沉浸在节日喜悦中的人们最好的借口。
只剩讨生活的人儿,守着熙熙攘攘的摊位,吆喝着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
若非生活所迫,谁愿在这节日未尽的糟糕天气里奔波忙碌呢?
“啊!我也不想啊!”赵王括在心中怒吼道!
王宫之外,赵王括正乘着一辆朴素的车辇,在赵启等人的护送下,悄悄出宫而来。
不多时,车辇来到了一座不算豪华的宅院之前。
“我王!”赵启凑近了车辇说道。
赵括撩开帘子,问道:“到了么?”
“到是到了!”赵启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大门紧闭,门口更是悬挂有‘谢绝访客’之木牌。吾等如何是好?”
“敲门吧!”赵括说道,随即放下帘幕,静坐车辇之中。
“诺!”赵启应诺道。
“砰......砰......”穿过绵绵雨雪,赵启敲门之声传到了赵括的耳中,随即微风开了马车侧方的小帘,一双眼睛透过缝隙正盯着门口。
“不会跑了吧!也太快了吧?”赵括心中有些打鼓道。
随着吱呀的一声,侧门缓缓露出了一个空隙,一名家丁缓缓探出身子,也没有豪门奴仆的架子,反而对着敲门的赵启便是一礼,抱歉地说道:“这位客人,万分抱歉,我家主人病重不便见客。客人若有事宜,可留下帖子,好叫小人回禀主人。”
赵启也是回礼道:“我家主人欲拜见都平君!还望通报一声!”
“客人见谅,实是我家主人病重,不便相见!”府中之人再次道歉道。
碰了个软钉子的赵启,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对面蛮横无理,倒是好办了,可是人家有礼有节地回应,除了病重其余一概不论,倒是让赵启一身的肌肉无处施展,总不能因人家病重不能相见,就打将上去吧!
“门房请稍候,吾去去就来!”赵启打了个招呼便往车辇奔去。
这边府中的门房倒也不恼,就静静地等着赵启的回话。
而坐于马车之中的赵括,已然洞悉了全程,赵启甫一归来,不待其汇报,赵括便递出了随身的一枚虎符,说道:“将此物交给门房,让他转告都平君‘心病还需心药医!’。”
“诺!”赵启双手接过虎符,随即又往门房而去。
“我家主上请门房将此物转交都平君,并请转告都平君‘心病还需心药医!’”赵启双手递过虎符,对着门房缓缓说道。
“小人这就去!”门房双手接过虎符,心中大骇然,只得小心地回应道,随即躬身退回府内。
人退,门关。
寂寥的府门前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不知好歹的雨雪顺着屋脊缓缓流下,又在屋檐角落狠狠栽落,“滴答”一声汇合在一滩水迹之中,再分不出哪滴是雨,哪块是雪。
忽然间,马儿似乎受到了什么绕道,希律律地打起了响鼻。
接着,都平君府邸的大门纷纷“吱呀作响”,中门、侧门依次大开,都平君田单双手捧着虎符,率着府中老少,前来迎接。
“微臣田单,率阖府人员,恭迎我王!我王万年!”田单双手高举虎符,拜倒在地说道。身后众人也是齐齐拜倒。
马车之内赵括稍稍整理了心绪,随即下车,三步两步走到田单面前,一边双手扶起田单一边朗声说道:“都平君请起!诸君请起!”
待其起身,赵括继续说道:“寡人巡视邯郸,路过爱卿府邸,一来前日朝上未能见到爱卿,今日算是给爱卿拜个年吧;二来寡人口渴难耐,想来爱卿府上讨杯水喝,不知爱卿可方便?”
“方便、方便!我王请!”田单赶紧回道。虽然不知赵括此来为何,但肯定不是嘴上说的顺路。但听其语气,却也没有什么恶意,不管了,先请进去再说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什么祸呢?这还要从赵括之父赵奢与田单论战讲起。
当年,阏与之战后,田单曾与赵奢论兵。
田单认为兵士数目不是越多越好,因为兵士数目多会影响国内农耕,造成粮食供应困难,是“自破之道”,因为古代帝王的兵力不过三万,便可令天下诸侯臣服。
但赵奢却认为古代天下分为万国,最大的城不过三百丈,最多的人口不过三千家,用三万兵攻或守,对将帅来说没有困难。可是当时存世的,只有战国七雄,千丈之城,万家之邑可谓比比皆是。以三万兵野战未可言必胜,围城更加不用指望。必须具有十万、二十万兵力才足够“服天下”。
一边要精兵简政,发展农业;一方要积极备武备战,先武后农;于是,政见不同的两人从此隔阂甚深,田单认为赵奢穷兵黩武,不恤民力,而赵奢认为田单思想保守、顽固,缺乏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与理解。
一时间,二人代表着两股势力,在赵国朝堂上交锋不已。
然而随后的伊阙之战、长平之战无不表明,赵奢的想法才是对的,没有强力的武力作为保证,再多的粮草不过是在增加敌人的缴获而已——“国虽大,忘战必危!”
随即各怀心思的一行人进了都平君田单的府邸,而赵括与田单二人单独来到了大厅之中。
双手捧着虎符的田单,刚想将虎符递还给赵括,却又被赵括给打断了:“听闻都平君身体不适?如今可还好点?”
田单都无语了,不是你让人带的话吗?怎么又问起自己的身体了!自己身体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吗?
当年跟你老爹争得面红耳赤,搞得老死不相往来,这下日月换新天,你丫从一个马服子摇身一变成了赵王!我能不病吗?不病就得死啊!
“微臣!年事已高,乞我王怜悯,允微臣乞骸骨归葬故乡!”田单一边说道,一边一手托着虎符,一手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帛书,随即拜倒在地。
赵括又双手扶起田单,顺手接过帛书,却看也不看帛书内容,便将其丢在一边,随即说道:“平原君尚且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更是要主持改革之务!爱卿较之平原君还年轻不知三五之年岁,若是爱卿乞骸骨,却让平原君当如何自处焉?”
“微臣有病在身,自不可比之平原君......”田单回应道。
赵括随即笑着说道:“便以爱卿之体魄,就是三个平原君也近不得爱卿的身吧!”
不待田单回应,赵括继续说道:“是了!爱卿乃是心病!心病者,最难医治了!寡人这儿倒是有一副药,想来能够药到病除!不知爱卿其有意乎?”
“愿闻其详!”田单略有些疑惑地说道。
“赵启!”赵括对着门外喊道。
“末将在!”门外赵启立即躬身答应道。
“给都平君念念吧!”赵括笑着说道,随即转身坐到了主位之上。
赵启答应一声,一边从怀中掏出帛书一封,一边昂首阔步走到了田单与赵括之间。
“都平君请接太后诏命!”赵启双手将帛书一托,对着田单说道。
“微臣都平君田单,谨接太后诏命!”说着田单双手托着虎符,一拜而道。
“太后诏命:三色为矞,鸿禧云集。
田氏嫡女,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已,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绤。
今下诏命,选入宫闱,命为贤妃,赐册赐服,垂记章典,宜择吉日,大婚天下。”
田单闻言有点儿懵!这是要跟自己结亲?大王?自己要成赵王的老丈人了?
说好的打压呢?咱可是跟他老爹干过仗的啊!好狠的那种啊!
不打压也不至于结亲啊!还是贤妃的封号!
“都平君,接诏命啊!”赵启笑着说道。
“哦哦!”经赵启的提醒,田单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说道:“微臣领太后诏命!”
随即双手接过诏命。当然了,虎符也是不敢离手的。
赵括见田单领命,随即对着赵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赵启领命而去。
“爱卿,心病可曾好一点?”赵括笑着对田单说道。
“微臣,诚惶诚恐!”田单老实却又有些悲伤与无奈地回答道。是呀,还有什么比往日仇家上门提亲更恐怖的事儿吗?还是那种不得不答应的提亲。
赵括可不想把好事变成了坏事,于是笑着解释道:“爱卿与家父之争也,虽为道路之争,不可或让,自然在朝堂之上厮杀不断,然此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赵国。”
“如今时过境迁,现在的赵国,正沿着二老所争论的中间之道行进。既未穷兵黩武致使民生凋敝,也未曾因兵力短缺而让外国趁虚而入,故而谁也无法说对方是对是错!正是爱卿与家父在朝堂之上的互不相让,才有我大赵如今之局面也!”
“微臣汗颜!长平一战,若非我王力挽狂澜,恐微臣已成赵之罪人矣!”田单轻轻叹道。
嗯,总算你小子明白事理。赵括心中一喜,知道错就好!知道自己错了,那还能不改错吗?怎么改?听话听安排啊!
“孰对孰错已无关紧要了!”赵括继续给着田单台阶,随即继续说道:“说来卿与家父并无私怨也,家父身前对卿也是颇为钦佩,也曾言于寡人:‘以二城而退五国联军,至复强国者,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也,田单归赵,齐之大损,赵之大益焉!’”
田单闻言,心中更是老怀大慰,还有得到对手的肯定更为荣耀和开心的事儿吗!
九泉之下的赵奢若是听闻此言,定要告上阎罗殿——“老子没说过!”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田单却也连称不敢!
赵括心中大定,随即继续说道:“家父早有与爱卿联姻之意,若非当年论战之故,又恐大王疑心,你我二家早已成一家了。如今时移世易,前几日楚国献美人于朝,倒是让家母动了心思!这不,匆匆就下了如此诏命,将寡人赶到爱卿府上!”
“更是下了死命令,为亡父遗愿,不求娶到田家女,不得归矣!真真苦了寡人了!”赵括边说边摇头道:“只是这来的匆忙,尽是连聘礼都未曾准备妥当,倒是让爱卿笑话了!”
田单刚要解释,却又被赵括给打断了。
赵括看着田单手上的虎符,笑着说道:“爱卿一直双手握着寡人之虎符,颇有恋恋不舍之意,想必是对此物情有独钟吧!也对,爱卿与家父、寡人都一样,皆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对战场自是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结。屈指算来,爱卿已经许久没有上过战场了。”
“也罢!既然爱卿喜爱此物!寡人便以此物为聘礼,求娶卿之爱女,不知爱卿意下如何焉?”赵括自顾自地说道。
言未毕,下首的田单已然有些慌张了!这是虎符啊!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啊!
我这是对虎符恋恋不舍吗?我一直向还给你,你不让啊!
还以虎符当聘礼!疯啦!这谁敢受啊!
想着想着就要拜倒不受。
“爱卿无需紧张!”赵括见田单神色有异,赶紧解释道:“此虎符,非是王之一半,而是调动上党、河内、河东三地大军之虎符也!”
“我王之意?”田单有些惊喜地说道:“让微臣接手三郡之军耶?”
“将军老矣,不知尚能战否?”赵括看着眼前颇有些惊喜的田单问道!
“将虽老,力却足,无一日不在为重返战场而弹尽竭虑,今日得返,愿为我王效死焉!”田单意气风发地说道。
“如此说来,田卿想必对寡人的这份聘礼,还算满意?”赵括笑着说道。
“满意!满意!再满意不过了!哈哈哈……”数十日的阴霾尽扫,田单不自觉地就大笑起来。
赵括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翁婿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满意至极。
一通大笑后,田单将虎符和诏书一齐小心装好,这才又回到堂上,而赵括已经将三郡之舆图摊在了案几之上。
见田单归来,赵括赶忙招呼他过来,指着三郡之地说道:“田卿,寡人先将三郡目前情况跟您介绍一番。”
“目前三郡之地,虽言为三郡,实则仅有一个半郡,河东之地与秦军以汾水为界,各分一半;河内之地,由于五国干涉赵燕之战,为了得到蓟城,我军被迫收拢至野王城中;仅有上党一郡完全在我大赵手中。”
田单迅速在地图上标定了野王城所在,又在汾水一线逡巡了一会儿,观其对地图之运用,显然,虽然久未问军事,田单却依旧关注着前线局势。
果不其然,田单很快找到了三郡攻防的重点,指着舆图说道:“嗯!野王城既是作为河内郡的突出一部,既是防务之重点,亦是我军反击之起点;其次,汾水以上党为战略纵深,可退可进,蒲阳等重点需囤积重兵!”
“不知吾有多少兵马?”田单一通分析后,抬头对赵括问道。
赵括见田单急切而熟练地讨要兵权,心中已然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随即说道:“不急,田卿还需知晓,寡人欲卿前往上党者,非让卿卷入中原之乱战者也!”
“啊?”这下田单又迷茫了!大王你这绕了这个大个圈子要我出山,却又不让自己卷入战争,是个啥意思?
赵括笑着说道:“田卿莫急,且听寡人细细道来!”
随即赵括将赵国的“南守北攻”的战略方针和“军政分离”的改革一一对田单进行了说明。
“田卿,以卿为帅,要多少兵力,能为寡人守住这三郡之地?”赵括最后问道。
田单闻言,却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对着舆图眉头紧锁,良久才抬起头,对着赵括缓缓说道:“我王所需者恐并不只是三郡之地,而是五至十年之边境安宁,以利我大赵发展!”
赵括眼前一亮,自己可没有跟田单讲“高筑墙,广积粮”的国策啊!仅仅凭借自己“南守北攻”的战略就能猜出自己的最终意图,不愧是名将也。
“然也!”赵括也不打算瞒着,很干脆的承认了田单的猜测。
田单闻言也没有意外,随即继续低头看着舆图说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只有一仗把秦军打怕,秦军才会彻底打消骚扰三郡的念头,又不能太狠,以至于秦军报复不已。”
“我意:于野王城驻屯步卒三万,以策应上党安全;于河东汾水一线屯步卒两万许,不为挡住秦军,只为迟缓秦军攻势,另聚两万精锐骑军于蒲阳城,一旦秦军犯境,则此军出平阳过汾水,渡黄河直捣秦河西腹地!并伺机做攻击关中腹地状。为策万全,上党郡还需囤积兵力至少八万,以阻秦军进入上党腹地,同时随时支援野王城。”
“如此一来,秦军久攻野王城无果,而河西腹地被偷,更兼咸阳有危,无奈之下,必定息兵求和。由此,秦军亦知与赵之战乃决战也!不可轻开,则其目光必转向中原腹地也!”田单继续侃侃而谈道。
“如此算来,末将需兵共计一十五万,其中更需精锐之骑军两万!”田单最后总结道。
“嗯,倒也跟寡人料想相差不多!目前三郡之兵,共有约一十三万,然其中过半之数,乃半兵半农也。即便如此,寡人需抽调其中三万大军。换言之寡人目前能给卿的只有十万大军,精锐骑军只有一万!”赵括说道。
“我王容禀,后备兵力或可短缺一两万,但骑军是万万不能少的!”田单闻言赶紧劝谏道。
“爱卿稍安勿躁。此时燕地大军已然开拔,仅剩万余防御蓟城。代地之兵力已是岌岌可危,寡人抽调的这三万大军正是为了填补代地之空缺也,万不敢令胡人有机可乘!邯郸城中仅有不到一万大军,经历两次危机,寡人更是不敢放其离开。春耕在即,寡人也不能饮鸩止渴地强征民众。”赵括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跟田单念叨起来,边说边摇头。
“哎,悔不听马服君之言哟!”田单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就感叹道。
“田卿莫急!此事远没有爱卿想象中那样糟糕!且不说秦军即便发起进攻也尚需准备几月,即便其发起进攻,首当其冲者必然是守着淆涵通道的魏国,魏军虽无能,然依地利,纵不胜也可阻挡秦军一段时日!而这便足以寡人调兵增援田卿了!”赵括笑着说道。
“寡人已令上党郡守于流民之中选青壮入军。总之寡人承诺,在秦军入侵前一定给予田卿足够的兵力,只是前方屯田之兵的战力,就需要田卿亲自抓一抓了!”赵括对田单保证道。
“多谢我王!有我王这句话,末将定能为我王守住三郡,为大赵争取时间!”田单拜道。
“如此甚好!一切拜托田卿了!”赵括笑着扶起田单说道。
……
吱呀呀的马车缓缓驶离都平君田单的府邸,田单率阖府上下拜送赵括离开。
绵绵的雨雪依旧,终于,雨幕彻底将田府众人的样子隔绝,而一旁的赵启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到马车旁,问道:“我王何以如此重视此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