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霜露阁传出琵琶声。
鹤月小姐的《十面埋伏》天下闻名,身为妓子,她从不弹奏《阳春白雪》、《月儿高》这样的柔情小调,相反,她的琵琶如狂风骤雨,激烈磅礴,每个音律都像战士的呐喊,震撼人心。
座中人如痴如醉,每个人都在琴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向往的声音。
谢五娘和张保庆站在清风楼外,同样沉浸在激烈的琵琶声中。
清风楼的人太多,彩楼欢门下挤满了人,两个人根本挤不进去。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谢五娘拉不脸面去挤。
这里曾经是她娘和舅舅的产家,她也是东家的女儿,算是个小东家,每次来,工人们必然笑脸相迎,谄媚十足。
现在,这里从上到下换了人,哪里还有人认识她?
张保庆看出她的不悦,笑道:“咱们不如去相国寺转转,那里人多热闹,比这里好玩。”
他看了看了清风楼,“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人多嘈杂,吵得很。”
“你一时说人多热闹,一时又说人多嘈杂,到底是人多好还是人少好?”谢五娘痴痴看着清风楼,说道:“保庆,你知道的,这里本是我家的酒楼,现在,却到了他手中。今后,它赚再多的钱,再风光,都与我们无关了。”
张保庆抬头看这雕梁画栋、堂皇富丽的三层高楼,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五娘,你说这么多人,他一天能赚多少钱?”保庆喃喃问道。
“听娘说,像这样的排面,一天至少万贯。”
保庆听得心中一惊:一万贯,这么多!
他和爹一天从早忙到晚,一年下来也不过两三千贯的收入。
而清风楼,一天就一万贯!
“这些钱,原本是该归我们的,现在,全被那姓谢的收入囊中。”谢五娘柔和的面容渐渐变得阴狠,“我不甘!庆哥哥,我不甘!”
“我不想过苦日子,现在的日子,太苦了!太苦了!”谢五娘看着保庆,泪水簌簌落下,“庆哥哥,我不想现在这样过日子。”
她看中的首饰不能买,她看中的衣服不能买,甚至,她想吃的橙酿蟹都买不起了。
最可恨的是,因为谢凝,李家退了亲!
她与李郎,今生无缘。
思至此,她泪如雨下。
保庆看面前佳人梨花带雨,玉惨花愁,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并无与女子相处的经验,随身并无帕子,想拿起衣袖帮五娘拭泪,却又觉不妥,但看着心爱的人这样流泪,于心不忍,急得额头冒汗。
他想到附近买个新帕子,还没迈步,谢五娘竟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
保庆只闻到甜美的脂粉香,感觉怀里柔软的躯体,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有烟火在体内绽开。
尽管除夕夜,男女老幼都可上街游玩,但女娘当众在男子怀里哭泣的,实属少见。路人纷纷注目,想看清是哪家的女娘,行事这般大胆。
保庆抬手环住谢五娘的肩膀,也挡去路人探究的目光。
“五娘莫哭,若你、若你跟了我,钱都给你管,让你做掌家娘子,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保庆柔声安慰。
“不够!不够!”谢五娘突然抬起头,哭红的双眼狠厉决绝,“我要抢回酒楼,那本来就是我们的,是那个祸害,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现在要他还回来,全部还回来!”
不知为何,保庆看着五娘的眼睛,突然想到了老爹讲过的阴间厉鬼。
旋即,他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袋。
他从小喜欢的女娘,怎么会跟那些恐怖吓人的东西有关?
“五娘,清风楼是你哥哥花钱买回去的,现在,他经营得这么好,怎么会再肯还给王大娘?”保庆说道。
“他不是我哥哥,他就是个祸害,搅得我们全家鸡犬不宁的祸害!”谢五娘嘶吼道,“庆哥哥,我只问你,若我有法子夺回来,你帮不帮我?”
保庆怔怔,偌大的清风楼,岂是说抢就能抢的?
“娘说,若你肯帮我,待事成后,便让我俩成亲。”谢五娘眼角仍有泪痕,眉目含情,柔声说道:“娘还说,清风楼的股份分你四成,成亲后便让你做掌柜,庆哥哥这么能干,定能把清风楼经营好。”
经营酒楼?
这是张保庆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他这辈子只想做两件事:娶谢五娘,卖猪肉。
自他知道王婆给五娘说了亲后,第一个愿望彻底破灭,他也就不想别的,只专心卖猪肉,待攒够钱,盘个店面,接过老爹手中的营生,一辈子守着猪肉铺过日子,也就知足了。
谁知,天可怜见,李家退了亲,天仙儿似的谢五娘竟惨遭抛弃,真是拿着珍珠当鱼目。
不论五娘嫁不嫁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绝世无双,是连鹤月小姐都不能比的绝色。
“庆哥哥,你是不是不肯帮我?”谢五娘说着,一双美目已蓄满了泪,似乎只要张保庆开口说‘不’,那眼泪便要冲破堤坝,奔流而下。
张保庆怎么忍心让她再哭泣,开口说道:“五娘,怎么会?不管王大娘让不让我做掌柜,只要能帮到你,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谢五娘将柔夷放到保庆的掌心,柔声道:“我就知道,庆哥哥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待事成后,你上门提亲,挑个好日子,我们、我们成婚。”
说到最后,涨红了脸。
一个女娘,说出这种话,怎能不害羞?
但保庆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他把这话刻进了心里。
今夜,美好的像个梦。
五娘不但约他出去,还说要嫁给他,他的怀里似乎还有五娘的温热,鼻间萦绕着那丝甜香,让他在冰雪夜血脉喷张。
当他看到家门口站着揣着手的张老爹时,热血瞬间冷下来。
“爹。”他咕哝了声,侧身想挤进门。
张老爹挪了挪身子,刚好堵住门,“哪儿去了?”
保庆木桩一般站着,不吱声。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和谢家那小娘子出去了?”张老爹问道。
保庆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张老爹看着儿子的神色,明白了八九分。
“庆哥儿,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迷成这样!”张老爹摇头,叹口气道:“王氏是什么样的人,街上谁不知道?你怎么就看上了她的女儿?哪个好人家的女娘天天主动约男人上街?我给你说过多少次,离她远些,离她远些,你就是不听!”
保庆向来听话,很少跟张老爹顶嘴,这次却梗着脖子红了脸,“我就和五娘好,五娘说了,要和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