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斋门前,一道瘦小的身影站立良久。
松萝拄着木拐,驻足观望。
说是去赏月,可现下月亮早不见踪影,天空现出鱼肚白,怎么还没回来?
远远走来一个人,身上披着黑色大氅。
松萝没有在意,朝路边挪了挪,让出路来。
待走近后,却看到来人正是谢凝,她怀里抱着‘清风楼’的匾额,身上披的大氅拖着地,显然不合身。
“公子,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松萝急忙走上前,想要接过匾额,慌乱中碰到谢凝的手,冰一般凉,“公子,你的手怎样这样凉?”
谢凝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将匾额交给松萝,就这样走进门,回了内室。
松萝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再多问。
待将大氅脱下,才看到身上的衣服夹杂着冰粒贴在身上。
这滴水成冰的天儿,穿着这样的衣服,不生病才怪。
松萝急忙给她换上干爽的衣服,又去做准备热水沐浴。
“不用。”谢凝拉着她,“你腿脚不便,我歇歇就好。”
“那我去煮些生姜红糖水,给公子驱寒。”
松萝把生姜红糖水端来时,人已经睡着了,看谢凝睡得很沉,不忍叫醒。
用手探了探额头,只觉得冰得吓人,赶紧将汤婆子塞进被窝,煨暖身体,又往炭盆放了几块银丝炭,让炭火烧得更旺。
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日亥时还是不醒,滴水不进。
松萝守在床边,一步不也离开,再伸手探额的时候,已经烧得滚烫。
“公子,公子、公子醒醒,你可不要吓婢子啊!”松萝带着哭腔喊道。
这会儿黑灯瞎火,上哪儿找大夫啊?
公子是神医,可神医病了,又该找谁呢?
她翻开谢凝的药箱,这些瓶瓶罐罐都装的什么?她识字不多,有些字不认识,不敢乱用药。药箱下面放着金针,可她不会用啊!
她将帕子放入滚烫的热水,拧干,放在谢凝额头,再用热帕子擦拭脖颈,如是三番,体温不但没下去,反而更加滚烫。
蓦地,她想起在广灵观的时候,此情此景,如此相像。
冬夜大雪,公子生病,束手无策。
一样,却也不一样。
在广灵观生病,她们没钱请大夫,没钱买药,甚至想吃点荤腥都难。
现在,她手里有钱,什么样的大夫请不到,什么样的补品买不到。
苍梧斋的账都是她管的,赚钱、花钱,谢凝从不过问,甚至连银子都不曾沾手,凡有进项,直接交给她。
松萝取下脖上挂着的小钥匙,打开箱笼,那里是满满当当的现银,她拿出一锭银子,准备去请大夫。
可走到门口,又觉得不放心。
公子烧成这样,自己走了,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办?
她瘸着腿走到下人房,对着窗棂敲了三下,无人应声,又敲了三下,随后,听到有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不多时,白檀边系束带边走出来。
“松萝,可是有急事?”
这是她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时常用的暗号,约定只有十万火急的事才用。
“公子病了,高烧不退,我要去请大夫,你帮我守一会儿。”松萝边说边领着她往苍梧斋走。
白檀见她的腿瘸得厉害,“你的腿行吗?”
“不妨事。你看好公子就行。”
话没说过多,人已经离开了。
大街上,人行稀落,一团漆黑。
好在平日里谢凝行医,她跟药铺往来甚密,对大夫的医术颇为了解。
她找到当地有名的医馆,敲响了门。
过了一盏茶功夫,小厮才来开门。
“大夫出城探春了。”
松萝无奈,又找一家。
“相国寺赶集了。”
不是都过了十五了吗?这些人怎么还在过节?
这个年,真是没完没了!
找了不下十家,才找到一个老郎中,松萝之前几乎没听过这个大夫的名字,可见是不怎么有名的。
郎中老态龙钟,老眼昏花,写方子时一双手抖的写不成字,只好他说,松萝用脑子记下来。
“行不行啊?”白檀问。
“行不行试试才知道,你还得再替我守一会儿,我去抓药。”松萝说道。
“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当心自己的腿。”
松萝跑起来,腿伤似乎不那么痛了,等她再回来时,刘妈妈的咒骂声已经透过院墙传到了苍梧斋。
“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拿着娘子的银子,跑到别的院子出力,有本事就别回来,看看别人要不要你这条狗?”
白檀知道,这是骂给自己听呢!
准是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不在,有人告暗状,大娘子一直看苍梧斋不顺眼,刘妈妈是借机替娘子出气,自己成了出气筒。
“你快回去!省得那老虔婆找事。”松萝接过白檀手中的帕子,催促道,“自己当心些。”
白檀不敢迟疑,看她回来,急忙回主院。
咒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松萝越听越愧疚,不该去找白檀的,害她白白挨了这顿骂。
可是不找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没有心思想这些,蹲在药炉边,不停拿蒲扇扇风。
药刚好,便端到房内,迫不及待喂药。
但谢凝昏迷不醒,双唇紧闭,药喂到唇边又流了下来,一碗药喝了不到一小半儿。
松萝焦急不已,眼泪不自觉流下,啼哭出声。
谢凝嘴唇乌青,握紧双拳,身体僵直,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准备射出利箭。
耳边似有啼哭声,好像是年幼的自己,又好像是身边的婢女。
“母妃,我也要尝尝。”她指着大人的酒杯说。
“阿嫄还小,不能吃酒。”太子妃笑着将手中的酒盏挪远。
“哼,母妃不好,我不理母妃了。”她躲进二皇叔的怀里,二皇叔刚从边关回来,带了一马车的关外琼浆,听人说甘甜至极。
二皇叔偷偷用玉箸蘸了酒,喂到她嘴里。
真甜啊!
“还要不要?”
“嗯,阿嫄还要!”
“你就惯着她吧!”太子嗔怪,笑容里带着宠溺,自己也饮下一杯。
这是二皇叔为庆祝父王登基,不远万里,从关外带回来的美酒啊!
可谁曾想到,这酒里下了鸩毒,那甘冽的气味就是为了压制鸩毒的味道。
他买通了东宫的暗卫和下人,在酒中下毒,火烧东宫,事成后,把一切罪恶推给一场火,自己,则在朝臣的数次推举中坐上了九五之位。
火!
火!
那日,她并未被毒死,仍能感觉到身体炙烤的火热,肌肤被烧焦,灼热的空气灼伤喉咙,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身边充斥着绝望的尖叫。
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
滔天火光中,父王拖着母妃挣扎着向她爬来,却在即将要拉住她时,被人重重一剑刺在心窝。
那人,就是对父王最忠心、最恭顺的二皇叔,就是昨日在城楼上俯视众生的当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