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宴从未见过那样的女人。
清平五年,三月十六,春,满月夜。
李宴的马车被护卫簇拥着,穿过城东窄巷,朝皇宫门口而去。
夜深了,窄巷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路上。
那个女人就站在巷口。
一人,一剑。
见李宴的马车仪仗行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提剑踏着月光直直迎上簇拥着马车的一众护卫。
李宴端坐于车内闭着眼,手里的血檀念珠慢慢转着。
念珠数了三周,正正好好一刻功夫。
他虽然不受皇帝宠爱,但是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二十位护卫亦是万里挑一的精锐。没想到,在此人手里竟还撑不过一刻钟功夫。
有趣。
李宴想着,亲自提刀下了马车。
未封太子前,他常年在边关戍守。自从回京以来,已经很少有机会与人交手了。
尤其是这样的高手。
血滴自女子手中长剑上落下。
女子头戴垂着长长黑纱的锥帽,全身都包裹在纯黑的夜行衣中。
“太子李宴?”
黑色面纱下,是一道粗哑苍老的声线。
“有人用黄金万两买下了你的命。”
这不是提问。
因为下一秒,女子手中七尺长剑已如毒蛇般向着李宴心口直直刺去。
分明是朴实无华的一剑,却又蕴含着变化万千。
和高手的对决总是让人血脉沸腾。
李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手腕一转,提刀迎上。
剑与刀相交瞬间,发出“叮”的声响。
一击不中,女子也不气馁。她手腕轻抖,长剑在她手中宛如活物般灵动,剑光一闪,“叮、叮、叮”三声, 却又被李宴反手挡住。
“好剑法!”
李宴不由得出声赞道,没想到在京城中,还有如此身手之人。
一番试探,双方都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底。至此,李宴也不再留手。
窄巷,正如其名,通道狭窄,除了向前和后退外,再无它路可走。
月光下,李宴长刀挽起刀花,一道道无形的刀气以极快的速度织就一张绵密危险的刀网,铺天盖地,牢牢封死了女子的路径。
刀网在前,女子却站在原地,未后撤半步。
李宴不由得在心底为这女子的选择拍手称一声好。这招天罗地网真正的玄妙不在于面前这道细密刀网,而在于隐藏于其后的两道暗气。若这女子有半步后退,那她现在必然已是身首异处。
待刀网划破女子面前黑纱的刹那,女子动了。
剑势不再是灵动多变的刺击,而是大开大合的劈砍。长剑发出尖锐的啸鸣,在空中斩出一个大大的“十”字,破开刀网的刹那,又化作一道锋利冷清的月光映出李宴的面容。
李宴心头猛地泛起一股危机感,下意识后撤半步举刀格挡,那看似轻盈单薄的一剑实则重于泰山。
如果说先前女子的剑势轻灵如江南烟雨,那现在就是平原上冲锋的骑兵,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豪迈之气。
“叮、当、叮”
剑刃与刀锋交错缠绵起舞。如果说它是舞,那大抵是世间最危险的一支舞,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交缠往复间,杀机如雷,隐隐作响,剑与刀,双方都丝毫没有留对方一条生路的想法。
又是数十招过后,李宴后退两步,他握刀的右手被震得发麻,已然失去了知觉。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这神秘女子的剑法看似直白朴素,亦无多少力量,却精准无比,每一击都恰好落在李宴力量最薄弱之处,光是从刀身传来的反震之力就让李宴吃了不小的苦头。
那边黑衣女子也后退了两步,身形微晃,显然也没有占到便宜。方才被刀网划破的黑纱被风吹起,隐约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下颌,一丝鲜血缓缓自下颌滑下,看样子是受了些内伤。
李宴微微挑眉。
他自幼被喻为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如今能和他交手,还不落下风的绝不超过十人。他没想到有这等实力的人,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无名无根之人,不劳太子殿下挂记,”女子伸手抹去嘴角的血丝,微微仰头,月光落在黑色面纱上勾勒出一个朦胧柔和的轮廓,“不过,江湖人称苏五媚。”
苏五媚这个名字入耳,李宴面色微变,却又没多少意外。他并非江湖中人,但是苏五媚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名
是原天下第一杀手的弟子,亦是弑师的大逆不道之徒,也是现在的天下第一杀手。
“天下第一杀手……”李宴感受着虎口处传来的丝丝痛意,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说话间,窄巷尽头,突然远远亮起一盏昏暗的风灯。
那一星点火光虽微弱渺小,但在漆黑如墨的深巷里又无比显眼。
京中夜间有数十支交替巡逻的卫队。他们刚刚打斗的动静并不小,引来一支巡逻的队伍也不奇怪。
苏五媚叹了口气,收起长剑,她依旧是用那粗哑苍老的声音,不过语气里却也没太多遗憾,“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想跑?”李宴笑笑,手指再次扣上刀柄。蓄势待发。
放虎归山不是他的作风。
“急什么,反正早一日,晚一日,你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上。”苏五媚也笑笑。她笑时的声音不苍老也不嘶哑,反而很轻柔,相比信誓旦旦的挑衅,更像情人间的软语。
虽然隔着黑纱看不到苏五媚的容貌,但是李宴却莫名觉得面纱下的笑靥定是妩媚极了。
话音刚落,苏五媚袖袍一震,一股浓郁的淡紫色烟雾自其袖中涌出,迅速在巷道间弥漫开来。
李宴知道她要借机逃跑,连忙大步冲进紫雾中,也不知那紫雾里头放了什么东西,呛得李宴狠狠咳嗽两声。当他掩住口鼻正欲继续向前时,脸色却骤然一变,长剑带着尖锐的破风声迎面袭来,已经无可避路的李宴只能选择提刀硬碰。
不过,想象中的巨力并没有袭来。
铛的一声,失去了主人的长剑无力的掉在不远处。那紫雾来的快,散的也快。李宴抬头,窄巷中,黑衣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空留一地昏死过去的护卫和见证了一切的皎洁月光。
“太,太子殿下!属下无能,救驾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巡逻的卫队总算赶来,见太子车驾在此,从领队到普通卫士立马乌泱泱跪倒一片。
“今夜所有人打棍三十,领头除打棍外,再降职一等。”
李宴冷冷道,看也没看跪在最前面如死灰的领队,径自越过那片拜倒在地的守卫,慢慢弯下腰去捡女杀手留下的长剑。
好马配好鞍,英雄配宝剑。
他本以为苏五媚这样的用剑高手,所用之剑也像他手中斩月刀一样,是由名家铸造的名物。再不济,也应该是把上品的利剑。
李宴拿起长剑细细用帕子擦去血迹,端详片刻,却笑了。
这剑居然是武器铺子里最普通、最便宜的那种货色。剑身早已生锈发乌,经过刚刚那场战斗,更是伤痕累累,大大小小的缺口数都数不清。
这样的破烂,拿到坊市里去,只怕是白送都没人肯要。
而刚刚那女人,就用这把破剑连斩了他的护卫二十人,还和他不分上下的战了几十个回合。
“苏五媚……”李宴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低头沉思片刻,带着几分嫌弃,但还是将那把破剑拿回了车内,“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