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案初十日午后,时刻未详。
南湘古径,山神庙宇。
“轰——!”
山神雕像应声倒塌,南瑾费力从中爬出,脸色苍白如纸,经脉仍旧僵硬,同时她双目失神,恍惚走出石室,艰难推开那座破败庙宇厚重的赤木质大门。
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令她哑口无言。
庭院内外,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残肢断臂触目皆是,干涸的血迹渗入坚硬的土地,赤红的大地上躺着一具具面容扭曲的冰冷尸骸。每一位死者死亡方式皆简洁决绝,或颈动脉遭一剑割断,或肢体直接被人砍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临终那一刻的惊惧神情,血红空洞的眼眸仿佛在述说着某种恐惧的故事。
庭院中央,一把饮尽献血的松纹古剑斜插大地,于呼啸寒风中猎猎作响,宛如哭泣哀嚎,又仿佛愤懑不平!
剑旁,一名身穿白衫的少年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息全无。
“不——!”
南瑾自降生以来,从未体验过如此撕心裂肺的痛哭,她跌跌撞撞扑向鸿武陵,抱起那具已然冰凉的身体失声痛哭,只有哭泣,再无法说出任何言语。
此刻天空飘雪未曾稍减,鸿武陵任凭南瑾拥抱着,眼神空洞仰望苍穹,嘴角却勾勒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至于公孙大藏与温侯俊,他们的尸首并未现世,生死下落亦无人知晓。
突然间,一只手掌轻轻搭上了南瑾肩膀,吓得她瘫坐在地,慌忙之中操起松纹古剑向身后甩出。
“小姐莫怕!在下乃温大人同僚!”剑刃被来者指刀稳稳夹住,南瑾转身望去,只见面前是一位身着黑衣的公子,面庞峻峭如峰峦,威而不怒,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你是何人?”
“在下冷阙,来自西梁穆府,同为念花少主麾下的随军将领。”闻听此言,南瑾顿时清醒过来:“那你可曾见过我爹?”
十七
冷阙摇头:“此地已遍搜无遗,尊父并未现踪。”
南瑾闻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冷阙忙伸出臂肘,稳稳托住她的身躯,举动间毫无半点亵渎之意:“仙子勿悲,此刻并非痛悼之际,此处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
南瑾凝视着他,目光渐次寒冽。冷阙见状,缓缓收回手臂,却不料南瑾陡然拔剑挥斩,幸而冷阙修为高深,瞬间身如疾风般避开,然而间距太过接近,胸前的灵甲已被松纹古剑划破,内里肌肤破裂出血,鲜红刺目。
他看向南瑾,欲言又止,却见南瑾泪水涟涟,顿时心头一阵紊乱。这位向来行事有序、举止有度的修士,在面对情感纠葛时终究显得束手无策。即便怒火中烧,但在看到南瑾的眼泪时,口中那番责备之词竟消散无形。
“仙子此举何意?”
“若是你能早些到来,他或许就不会遭遇不幸!”南瑾呆滞地说着,冷阙听后一时无言以对。南瑾紧紧抱住鸿武陵,重新显露出平日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只是在这温婉之中,似乎又多了几分异样的沉重。
“我实在不该怪罪于你,从小到大,我从未苛责过任何人,我不知道为何现在会如此失控。”南瑾不愿再去直视他,只是温柔地替鸿武陵擦拭脸上的血渍,动作之细腻温婉令人惊叹。
冷阙在一旁默默注视,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仙子,他其实并未离世!”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让南瑾瞬间泪流满面,惊喜交加:“当真?”
冷阙走近,仔细诊查鸿武陵的生命气息,片刻之后微微点头:“尚未魂归地府,尚有一线生机,可尝试救治。”他素来寡言,说完便不再赘述,而是立刻将鸿武陵的身体扶正,运用修为疗治其伤口。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冷阙收功调息。
“小姐,他伤势严重,贫道无力回天,但却能使他暂存一口气,能否醒来全凭天意。即使醒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也不能动怒,更不能再度动手修炼武技,否则一旦损伤经脉,便是仙界巨头也无力挽回。”
话音刚落,冷阙的目光落在鸿武陵的松纹古剑上,不觉伸手欲去取剑,岂料手还未触及剑柄,就被起身挡住的南瑾截住去路。
“这是他的佩剑,你不应擅动。”南瑾平静地说着,尽管身体虚弱得仿佛风中烛火,但她的话语却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
“阁下此次出行意欲何为?”得知鸿武陵暂时无生命之忧,南瑾浅笑着问道,那份从容优雅的姿态让尚未涉猎情爱的冷阙心神恍惚。他垂眸敛眉,过了半晌才回应南瑾的话语:
“原本乃是遵照大都督之命,前来此地迎接并护送温大人返回西梁上国。如今未能找到温大人,回去自然难以复命。不过既知小姐乃是温大人之女,能有幸一路护送小姐安全抵达陵阳,在下此行也算有所值矣。”
“我不离开这座城了,我要与你一同回陵阳!”南瑾语气坚定地道。
“啊?”冷阙面色微变,但见南瑾神情肃穆,显然并无玩笑之意……
“吾父已失,若无其引导,我存世亦无所依,故父踪未觅,我誓不离此地。加之鸿公子出身鸿楼仙宗,家族基业尚在陵阳城内,他此举舍身相救,使我难以回报,然而其于陵阳城必然尚有未了之尘缘。”
她愈说愈显忧虑,脸上满是凄楚哀怜之态。
“倘若随你离去,他孤身一人恐难维系生机;而若我带他同行,万一违背其意愿,则更是愧对其恩情。如此矛盾重重,倒不如由我随他返回鸿楼,毕竟此命乃他所赐予,生死皆有因果循环,无需过多牵绊挂怀。”
听闻此言,冷阙沉默片刻,答应下来。他向来寡言,当下吹响军哨,片刻间自南城门调来数驾法宝飞辇。
“我要与武陵公子同乘一辇。”南瑾平静地说出,冷阙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一切安排妥当,冷阙翻身跨上神骏宝马,眼前战场一片狼藉,无人收拾。他凝视良久,突然问道:“这一切都是鸿公子所为吗?”
无人回应,他轻轻揭开飞辇上的丝绒帷幔,只见南瑾已在鸿武陵肩膀上沉睡。
冷阙望了一眼鸿武陵,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身边的松纹古剑,脸色陡然阴寒。一旁侍卫轻声在他耳边禀告:“二公子已过金墉城境。”
冷阙果断下令:“速去寻大都督,我要面见文般若真人!”
侍卫领命而去,又补充一句:“那么这两人该如何处理?”
冷阙决断道:“一同带走,此刻非前往鸿楼品鉴灵酒之时!”
审理案件至第十日午后,陵阳城满目疮痍。
烈日如血,高悬空中,黎民百姓深受苦难煎熬。
穆念花麾下的西梁黑甲军暂时收敛了一些锐气,自从前一夜剑光普照陵阳城之后,虽然仍有叛军滋生祸患,但却终究未能再嚣张跋扈,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度过了一晚。
那一抹剑光,在闪烁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曾声势赫赫,却直至天明都没有任何后续动静,西梁军见并未对他们造成实质损伤,终于在第十日午后愈发猖獗,横行霸道,使无数生灵陷入悲惨境地。
此时,陵阳城熙宁街上正上演着奇异一幕:一头青色水牛悠哉游哉地漫步街头,背上坐着两位青年修士,年长的正在打盹儿,年轻的则倒坐在牛背上。青牛脚下腾起淡淡的灵气云雾,在人流汹涌中自如穿梭,不论是兵丁还是平民,皆对其视而不见。在其身后十步之外,一位身着白袍、手持八卦剑的道长运用神通缩短空间距离,始终与青牛保持着十步的距离,静静地尾随其后,一语不发。
无论善良或是邪恶的人们,见到此人身法飘忽,仿佛幽灵般难以捉摸,均不敢上前询问。就这样穿越熙宁街,越过十里回廊,穿过了大兴门内的二十四座牌坊,逐渐朝人迹罕至的东城区缓缓行进。
小道士便是渐离,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公羊千循,向后倚着墨林,轻轻推了推他:“道长,四周仍在战火纷飞,我们真的不去管那些百姓了吗?”墨林被惊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气淡漠地回答:“出世修行之人,岂能插手世间俗务?”
“济世度魂,亦是修炼之一途,视死难援,终觉内心有愧。”小道童低头轻抚道袍边角,低语呢喃,墨林慵懒地舒展腰肢,在牛背上又打了两个呵欠:“吾辈二人均不通武技,如何能济世度魂呢?”
这话引起了渐离的不满:“吾与公羊真人俱通玄门法术,如此情境之下,必能发挥大用!”墨林转身,轻轻拍了拍渐离的脑袋:“然而此城内百万难民,即便你道术通玄,又能救得了几人呢?”
渐离听闻此言面露羞愧,却依旧倔强回应:“这么说来,那就坐视不管了不成?”
墨林淡然道:“境遇显达,则兼济苍生;处境困顿,则修身养性。”
渐离:“那弟子遵从道长哥哥之教诲,先修身养性。”
“兼济天下之事,你与背后的公羊都难以胜任,还需贫道多费些心思。”他又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渐离闻声欣喜:“道长的意思是要出手相救城中黎庶?”
“不然你以为我在做些什么?”墨林微微笑道,指向公羊千循:“武力也好,法术也罢,终究只能庇护一方安宁,但若想庇佑四方世界,便需动用智慧才是。”
“原来这才是道长哥哥素来不屑研习法术的原因?”渐离憨笑着问,墨林点头道:“纵横之术,神机妙算,可窃取天地造化,可吞噬日月精粹!”
渐离沉默沉思,片刻后指向公羊千循:“既然他能够缩地成寸,为何始终跟随着我们,却不与我们一起并肩前行呢?”
“他有些畏惧我,我对他也同样存有忌惮。在这座城中,我得知师父葛行间曾出自仙门,后来在不周灵山创立了自己的宗派。按道理来说,仙门之人不应对我们客气,何况司马种道与我交恶已久。”
墨林脸色庄重:“他在金墉城中迷惑人心,替西梁行凶作恶,杀害无辜。许多事情你尚未经历过,你只需要明白此刻公羊千循旧地重游,必定包藏祸心,就算他再怎么保全我的性命,也一定别有所图!”
渐离闻此大惊失色,不敢再去望向不远处的公羊千循,而是低下头靠近墨林几分:“他究竟意欲何为?”墨林回答:“暂时未知,但他邀我去俊海国同行,表明我这条命尚有价值,他也只是为了执行师门之令行事。倘若我不去俊海国,他应当也不会加害于我。”
“那道长哥哥,待此事解决之后,您会随他前往俊海国吗?万一他以此胁迫您,又该如何应对呢?”渐离忧虑地问道,墨林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本是一株无根之木,不涉万里浮萍尘埃。实话说,我也担心不已,但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渐离听了不禁一笑:“虽然弟子从小修炼道术,但与公羊真人相比,实在相差甚远。”墨林安慰道:“安心吧,现在欲杀我的人多如牛毛,有了他在,反倒是能帮我排除不少麻烦。”
“既然现在局面如此危险,为何还要放走那位将军呢?”渐离指的是宁远,墨林回答:“他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要守护的人,那些要杀我的人,他无法阻止,我不该让他为了我冒险。”
编号:20
&34;道兄墨林,究竟是何方神圣欲取你性命?&34; 墨林脸色凝重,语气罕见地严肃,双眼虽半阖,却透露出超乎寻常的警觉:&34;我无法确知,但从那些人的气息之中,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34;
&34;怎样的危机感?&34; 问者追问。
墨林瞬时起身,指向东方:&34;再向东行,乃何地界?&34;
渐离回应,声音中充满紧张:&34;刚刚越过大兴门二十四碑坊,此处街道标记分明,乃是枯荣巷!&34; 墨林抬首望天,旋即大声召唤:&34;公羊真君,请现出身形!&34;
闻声,公羊千循以缩地成寸之术瞬间来到墨林面前,眼中满是惊讶:&34;周道友,是否遭遇了邪祟异类?&34; 墨林面色苍白:&34;白玉楼上的羽族生灵,似乎已追踪我们至陵阳城内!&34;
听此,公羊千循神情肃穆,双掌紧握腰间的道符剑柄:&34;此言当真?&34; 墨林坚定地道:&34;我能感知他们的存在,必定近在咫尺!&34;
话音未落,渐离惊叫连连,手指前方:&34;就在那里,众多长着羽翼的奇异生物!&34;
三人目光随之投向枯荣巷,只见巷内一片荒芜无人,遍地横陈尸体,断剑残刀散落各处。两侧昔日繁华的酒肆坊市早已人去楼空,矮小的楼檐并无高层建筑,屋顶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白色羽族,他们挺立如同僵尸,无丝毫生气。这些羽人头戴仙鹤面具,手中握着铁画银钩,在风雪之中猎猎作响,翻飞的羽毛比雪花更为密集。
他们一言不发,冷漠而寂静,淡漠的死气在其周围流转,排列在胡同两侧的羽人数目竟多达百人,这是自与这等羽族接触以来,墨林所见过的最大规模的一次集结!
渐离对此情景瞠目结舌,骇得脸如纸白,拽住墨林的衣袖:&34;道长,他们是冲你而来吗?&34; 墨林并未回答,转而看向公羊千循:&34;真君,事态如此,你还打算带我去俊海国吗?&34;
公羊千循沉默不语,眼神在墨林和渐离之间徘徊,手中剑尾上的八卦图纹忽明忽暗,仿佛揭示着某种深奥的道法,又似隐藏着难以揣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