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满身酒味的人,都盘腿坐着,样子古怪。
邺王也面向他们盘腿坐下,方天画戟横放在腿上,喘息着恢复体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真正想好好看看这些人。
他从怀里掏出夜明珠,轻轻一扔,夜明珠滚到九人身边,微弱的绿光照亮了前面三个人的下巴。远远望去,鼻孔和眼袋异常清晰,但正面看去,就像绿色的僵尸,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让邺王意想不到的是,这九个人竟然是清一色的八九十岁的道士!
那些道士的衣服已经褪色,破破烂烂,显露出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每个人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遮住了头上的簪子,他们的指甲异常长且弯曲,仿佛记录着无数过去的黄昏。他们的脸上满是愁容,丝毫没有隐士那种淡泊名利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邺王的内力恢复,他站起来拿了几颗夜明珠,分别丢给每位道士。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些道士的眼睛深陷,漆黑一片,仔细看去,他们竟然是盲人,没有瞳孔,全都是盲目的!
他伸手去试他们的呼吸,微弱得像游丝,比地窖里的空气还要微弱。
他又去探他们的脉搏,心跳稳定而缓慢,居然还有健康的心跳!
邺王心中困惑,把手从眼前这位盲眼老道士的手腕上移开。突然,他发现老道士的双手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布满铁锈的木剑。
木剑并不锐利,短小精干,隐藏在道士的衣袖之间。道士盘腿坐着,双手合围,好像在保护它。邺王看了看其他几位老道士,他们也一样,这让他不禁喃喃自语,不知不觉向后退了两步。
自从认识了墨林,邺王对道士的看法改变了不少。所以现在看到这么多奇怪的道士,他心中多了几分警惕。然而,丑时生是如何知道这里有这九个人的,这让邺王更加疑惑。毕竟,从陵阳大乱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怪事让人越来越难以捉摸。
&34;几位前辈,晚辈是大戎的皇族,无意冒犯,请各位前辈体谅!&34;
九个人都没有回应。
&34;几位前辈,晚辈不知道你们为何在此,现在陵阳正处于危机之中,各方势力都在觊觎,视陵阳如砧板上的鱼肉,处处充满危险。这座城市的辉煌已成为过去!&34;
&34;我受人指引来到这里,看到各位前辈都不是普通人,如果上天怜悯,不愿看着大戎王国衰败,那么请各位伸出援手。如果前辈们无意干涉世间纷争,那晚辈就打扰了。但还是建议各位前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一个山水秀丽的地方安享晚年。&34;
面前仍然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反应。
&34;现在的陵阳不适合修炼,既然各位前辈没有回答,我也不再多说。就此告别各位前辈,我是红尘中人,现在要回到红尘中去。&34;
邺王说完起身,恢复了威武的姿态,握着方天画戟大步走出地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他离开后,那九位道士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枯木,与天地融为一体。
直到,其中一位老道士的一根手指,某个关节,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这一切,回到楼中的邺王并不知道。
他眺望着楼顶,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初次遇见丑时生时听到的那句话——斛觞楼上有个公子,寒潭地下有青囊!
如果那些道士就是青囊的话,那么现在九个“青囊”已经找到了,那么这位楼上的公子又是谁呢?邺王不想多想,拿起大戟就往楼上冲去。他本来就是个直率的人,一生中最讨厌的就是啰嗦的事情。
一路上没说什么,来到顶层,四周都是栏杆。大风吹过,冷得刺骨,整座楼都被白雪覆盖,雪下得正猛。
斛觞楼的顶部只有四个角落的柱子,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一卷羊皮古书,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
就在这一刻,漆黑的斛觞楼顶竟然真的有人--一个身穿白衣的人静静地站在桌子旁边,任由雪花落在肩膀上,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邺王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印象,立刻行礼,但白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楚。
&34;公子,您是陵阳人吗?&34;
听到这话,白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不像那九个道士一样始终如一。然而,邺王看到的却是一张同样苍老的脸,与公子的称呼完全不符。
眼前这位白衣人只是衣服不皱,脸庞和其他九个人一样布满了皱纹,特别是嘴角和下巴的胡须一直拖到地上。还好他没有穿着破旧的道袍,看起来并不奇怪,反而带有一丝仙气。
邺王有点尴尬,改口又叫了一声:&34;前辈,我失礼了。&34;
&34;您是谁?&34;声音苦涩得像药,听不出是从哪里来的。
邺王把大戟插在地上,拱手说道:&34;我是大戎的国王赵胤,见过前辈!&34; 听到这,白衣人微微动容:&34;赵胤?你和赵星阑是什么关系?&34;
邺王低头点头,更加恭敬地说:&34;正是先王紫宸,也是我的父亲。&34;
白衣人听了似乎有些生气,但瞬间又恢复了那种仙风道骨的样子。邺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试探着问:&34;阁下认识我父亲?&34;
白衣人闻言长叹一声,仿佛想起了往事,眼神深邃如古井幽泉:&34;北戎国天下,有谁不认识赵星阑呢?&34;
这话里有话,就算邺王再没有心机,也能听出来:&34;不知前辈怎么称呼?&34;
白衣人轻轻抚摸着胡须,似乎有些羞愧:&34;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34;
对于和紫宸同辈的老人,邺王不敢不尊敬,于是再次行礼说:&34;那总该有个称呼给前辈吧。&34;
白衣人看向栏杆外,轻轻地叹了口气:&34;你就叫我苦浮舟吧!&34;
邺王低声重复了两遍,觉得怎么都叫不出口。想了想,最后还是叫了前辈。如果墨林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这位长须老翁,就是当年在春雨眠江带他渡江的那个长胡子的蓑衣人!
&34;前辈,现在西梁正在陵阳用兵,他们在寒杏树下挖掘地道,西梁的黑军已经开始屠城。不知前辈来这里有什么指教?&34;
&34;这是一个多年前就已经注定的局面,别人无法改变。&34; 苦浮舟的话意味深长,邺王不明白多年前指的是什么,但后半句话他听出了些意思。
&34;那前辈算不算别人呢?&34;
苦浮舟没理那个人,大风把他的白衣吹得鼓鼓的,他伸开双手,眼睛里仿佛装满了风雪和星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今晚这么热闹,就是火光有点单一了。”
话音刚落,斛觞楼的底部传来了阵阵歌声,像是梵音在耳边回荡,邺王看到这个奇异的景象感到非常震撼。还没等他问,从斛觞楼底下向四面八方射出了九道剑光,明亮耀眼,光芒万丈!
邺王再也忍不住,跑到栏杆边眺望整个陵阳城,除了仙宫上依旧熊熊火光外,原本漆黑一片的陵阳城在剑光的照耀下瞬间变得如同白昼!
第九夜的审查即将结束,接近凌晨,天色即将破晓,剑光照亮了北戎州。
在春华槛中,贺华黎和墨林面对面坐着,两人都充满失望,只是贺华黎是真的失望,而墨林是真的看着他失望。但这也不难理解,即使掌控了禁军,也无法阻止陵阳的衰败,换成任何一位前朝老臣,恐怕都会有些伤感。
“道长来这里,是为了嘲笑我吗?”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快乐的事,公公也不好笑。”
老太监抬头看了看漏雨的天空:“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墨林看了看门外,又抬头看了看,诚实地回答:“剑光。”
贺华黎深深地叹了口气:“陵阳城最后的底牌,终究是要显露出来了。”墨林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平静地接受了:“再丑的姑娘,总要见公婆。”
“你不明白,等天亮时陵阳城会变成什么样。”贺华黎的话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墨林见他不再说,便接过话题:“无论发生什么事,taizi凉最终都会获胜!”
他微微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这话让老太监很不高兴:“道长哪里来的这种骄傲?”墨林:“我从不做傲慢的事,只是把这境遇中的人和事看得透彻罢了。”
他半闭着眼睛,说完用手撑着脸颊,又开始昏昏欲睡。
“年轻人有些傲气是可以的,但在我这个年纪看来,最好有个度!”贺华黎显然不甘心,正想继续说,眼前的懒散道士嘴角一勾,抬起苍白的手指指向贺华黎的鼻子。
贺华黎被他这么一指,刚想反驳,突然看到墨林那半睁的眼睛,瞬间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全身开始渗出冷汗!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年轻的道士总是给他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墨林:“我不仅知道taizi凉会登上大位,还知道公公其实并不希望taizi凉晋升!比起邺王和温侯俊,就算公公再怎么圆滑,我心里对你的打算也是一清二楚!”
贺华黎听了更加惊恐:“他本来就是被放逐的人,道长不要胡言乱语!道长不能颠倒黑白,凡事要有证据!”
道士笑着伸出了一个手指:“这有什么难的?我先提taizi凉,我刚才是不是说到你反对taizi凉的dengji了,这话说进你心坎里了吗?”
贺华黎被他这么一指,心里不由得有点慌,毕竟从昨天掌管禁军到今天突然被西梁军动摇根基,他还来不及完全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taizi虽被流放,但确确实实是taizi的身份,所以关于dengji的问题,大家的看法都是公正的。”
“贺公公你在说谎!你对taizi凉反感,是因为凰棠氏喜欢小时候的他吧!”墨林大声呵斥。
贺华黎听到凰棠氏的名字,整个人像背上长了刺一样挺直了身子,浑浊的老眼里难得露出一丝清明,看着墨林,满脸的不敢相信:“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你可以骗过所有人,但骗不了我。我再问你,taizi凉当初被流放的真正原因,应该不是表面上的政治纠纷那么简单吧?”
贺华黎听了更加惊慌,眼神飘忽不定,而墨林却显得越发从容不迫。
“你不必解释,天下人不明白那是他们愚蠢,taizi凉现在还年轻,当初被流放时和邺王都还年幼。两个少年皇子,紫宸国公那时身体健康,怎么可能在朝廷纷争中轻易分出胜负?紫宸国公又怎么会允许他的两个儿子这么早就开始争夺自己的江山呢?”
贺华黎闻言犹豫了一下,但嘴上还是很硬:“道长你不是世俗中人,有些事情不了解。”
墨林听了大笑:“贺公公这话真难懂,至少我知道一点,朝廷是大人们吵架的地方,从来不是孩子们讲道理的好地方!”
这话让贺华黎生气了:“那周道长你说,taizi凉是怎么被罢免的?你告诉我,我洗耳恭听!”然而墨林听了反而不再说话,咧嘴笑了,仿佛春风拂面:“等我见到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两人对视良久,各自忍耐着没有发作。
过了一会儿,还是贺华黎打破了沉默:“不管道长怎么想,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taizi被流放我没有从中作梗,taizi离开后我没有偏向邺王,也没有违背祖训去支持温大人。道长来这里质问我,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墨林听了却不肯罢休:“我当然知道贺公公没有偏向,但这不代表你没动过心思!”
“周道长,别血口喷人!”贺华黎反驳得激烈,墨林一直盯着他那双混浊的老眼看:“你也别激动,我问你,你这次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反正和你说的那个凰棠氏没关系!”贺华黎斩钉截铁地回答,墨林却摇头如拨浪鼓:“当然不对,你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贺华黎听起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周道士,人不能太聪明啊!”墨林却毫不畏惧:“在你伺候紫宸国公之前,你一直是百里太后的贴身太监吧!”一听见“百里”这个名字,贺华黎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瘫倒在戏台上,眼神迷茫,面色苍白,就像所有精神都随这个名字消散了。半晌后,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仍是墨林那双慵懒却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这样看来,我的猜测全对了。”墨林轻轻松了口气:“在我看来,你不希望任何人登基称帝,因为你心里想的是让百里太后那个私生子登基!”
“那孩子不是私生子!”
说完这句话,老太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眼前这位道士实在厉害,把他心底的秘密一点一点挖了出来,就像盗墓者毫不留情地挖掘坟墓。现在他说了这话,等于是完全承认了墨林的推理!
墨林一脸无辜地说:“抱歉,我刚下山不久,大家这么叫,我也跟着叫了。别激动,你又不可能是孩子的父亲。”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老太监的下身,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贺华黎听后满眼恨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四处游历的道士墨林,就像闲云野鹤,无名小卒。贺公公,还是告诉我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吧。”
贺华黎冷冷地说:“死了。”
“贺公公,我已经说了,你在这里不能撒谎!”
墨林猛然喝斥:“那天在邺王府,我找到了骅安送来的箱子,里面全是活的大雁。你觉得我会说什么呢?”
贺华黎苦笑着捂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墨林没理他,继续说道:“起初我没多想,今天在春华槛又见到大雁,突然有了个想法。”
贺华黎沉默不语。
“百里太后在宫里生了孩子,第二天孩子就不见了,接着百里太后也神秘失踪。这看起来很可疑,但实际上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百里太后和那个孩子,其实都还活着!”
贺华黎依旧没有回应,头发凌乱,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曾经想过,要把一个啼哭的婴儿悄无声息地送出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把婴儿放在能掩盖哭声的容器里,就很容易瞒天过海了。邺王府的王妃喜欢大雁,所以贺公公帮百里太后打通了关节,让骅安送大雁进宫,目的就是用装大雁的箱子把孩子运出去。毕竟,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在这个宫廷里是无法生存的!”
“这么说来,百里太后和邺王妃关系非同一般,这个计划应该早已精心策划。而且无论是邺王还是镖门,都是进出宫廷的最佳选择,一切迹象都已显而易见。贺公公,你随便狡辩,我很喜欢和人讲道理。”
墨林的笑容像冰一样冷,让贺华黎看着心寒:“就算你看穿了一切又怎么样?孩子已经离开了皇宫,百里太后也安然无恙。倒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将会和我这把老骨头一起被困在这座仙宫里,被烈火吞噬,到时候一切成空,你说再多又有何用?”
听完这话,墨林依然平静如初,这让贺华黎心里不禁颤抖。突然,道士轻轻勾起嘴角,歪头笑着说了一句让他心烦的话:“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