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依旧是北戎州。
金墉城对凉襄城的变故一无所知,毕竟,它有自己的困扰。
宁远下楼整顿军队,却遇到了难题:军队和服部兵乙,都不愿随他行动。
他寻到司马种道传道的高台,聚集群众传授道理,从太子凉讲至邺王,再论及温侯俊,以理服人,以情感人,阐明国家大义。然而众人皆如受惊之雀,加之宁远口才平平,故话未毕,已被驱离讲台。
宁远无可奈何,只得再次求助于墨林。找到他时,墨林正安顿着老幼妇孺,众人围绕在他周围,眼神热切,满怀期待,仿佛众星捧月般尊崇墨林如神明。
见宁远一脸尴尬,墨林便吩咐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启程远行,人群渐渐散去。
“道长真是人缘极佳,无论老少都被您收服。不过,您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让他们如此信赖您?”宁远搬来条凳,坐下讨教,一如既往地流露出敬佩之情。
“将军请注意措辞,我这叫老少皆宜,不是什么魔法。”墨林戏谑地笑道,“百姓都是历经困苦之人,我真心为他们考虑,无需华丽的言辞,心意相通自然能打动人心。现在他们都同意让家中壮年参军。”
“那么何时需要用华丽的言辞呢?”宁远问道。
“当你需要欺骗的时候。”道士简洁地回答。
“那您是如何说服他们的呢?”宁远满心好奇。
“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道士微微脸红。
“我若不善言辞,又该如何应对?”将军憨厚地笑着请教。墨林反问:“将军刚才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讲述了国家的现状,强调家国大义,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宁远说得慷慨激昂,墨林却皱眉掩鼻:“空洞乏味,令人反感!你再去试试。”
片刻后,他们重返讲坛,墨林登上高台,宁远重聚人群,然而众人面露不满,显现出心不在焉的迹象。
墨林开口:“请大家先别烦躁,我只问一件事,你们急着回家,有何要务?”
底下的人群纷纷用手势回应,宁远懂得手语,翻译道:“他们说,父母唤他们回家吃饭!”
墨林闻言冷笑:“城中粮食已尽,回家等同于等死,正好入土为安,棺材足够,纸人也充足!”
众人听出真言,脸色沉重。自从金墉城遭遇蜡人病,门户紧闭,经济命脉断绝,粮草匮乏确是事实。
墨林环顾一周,接着说:“我身边的这位将军即将前往京都陵阳,那里物产丰富,有酒有肉。你们跟随他,他保证你们有饭吃。”
说完,墨林跃下高台,拉起宁远就跑。宁远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能糊里糊涂地被拖着走。
“道长,这就完了?您说完了?”
“完了。”
“他们跟我走,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他们跟你走,跟国家大义有什么关系?”
宁远还想争辩,突然身后喧嚣四起,回头一看,只见一队男子蜂拥而至,挤满道路,声势愈发壮观!
宁远满脸惊喜:“道友,果然奏效了!”
墨林步伐更显急促:“将军,你得加快脚步啊!”
“为何非得如此?”将军奔跑间依旧疑惑满腹。
“荒僻之地多刁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们流离太久,早已迷失立场,舌头被割,理智尽失,故于他们而言,家国大义不抵一餐饭,荣辱兴衰比不上一碗粥!”
道士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大口啃食,连骨都不剩。
宁远感激地拱手,瞪圆虎目:“多谢道友指点,眠此刻豁然开朗!”
他转身拦住众人,仰天大声宣告。
“随我踏入陵阳城,事成之后,我请大家品尝羊肉糕,熊掌炖,鹿尾烧,烤鸭,嫩鸡,鹅,烤猪,烤鸭,酱鸡,腊肉,松花肚,酱肉,香肠,杂锦拼盘,熏鸡,清蒸八宝猪!”
众人闻言眼眶泛泪,簇拥着他,热情拥抱。墨林在旁苦笑,轻声感叹:“学得真快。”
不到半天,军队整装待发,百姓集结完毕,两支队伍在南门会合。
远处青峰朦胧,前路未知,宁远和墨林各跨骏马,相视拱手。宁远心中五味杂陈,离别的哀伤难以掩饰。墨林:“我会去找将军,将军不必做戏。”
宁远:“金镛一别,道友保重,陵阳城的太子还需道友伸出援手。”
墨林半睁着眼,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一切随缘,命运早有安排,记得我教你的,强求无用。路途遥远,各奔东西,未尝不是好事。”
绣花将军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按图所示,两日后道友可达蚕洞,穿过洞穴再行两天即至庐陵城,庐陵城主将是我旧部,我已用信鸽传递消息,他会在那里迎接道友和百姓,安置妥当后护送道友进京。”
说完,他又想起一事,开口道:“不过他手中兵力有限,对我们帮助不大,道友许久未赋诗,此次离别,何不以此留念。”
“既然如此,那我赠你一首。”
墨林取来竹简,饱蘸浓墨,挥毫泼墨,笔势豪放,一首七言诗跃然纸上。宁远接过墨宝,只见字迹狂放不羁,犹如龙飞凤舞,气势磅礴,难以言表:滔滔江河映山川,英勇儿女映碧空。
磨砺边疆赴京都,梧桐佳人未知归。
宁远识字有限,看得缓慢,但每个字都如同珍珠,直入心扉,其中滋味,唯有诗中人才能体会。他越看越欢喜,时而豪情万丈,时而又心生哀愁,反复品读,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墨林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如此,不多言,默默地带领百姓离开,瘸腿的老马一步三回头,凝望着那昏黄的城墙,望着城墙下深情的将军,鼻子一酸,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宁远惊醒,墨林的身影已在远方,他带领手下众人,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不料刚行不多时,一匹雄骏的马匹迎面而来,马背上坐着沉稳内敛的墨旋。队伍中有西梁军旧部,深知这位黑衣道士的威力,此刻再见,不禁颤抖,眼神中满是畏惧,往事如梦,令他们心悸。
宁远望见墨旋,冷笑一声:“我家道长离开,你才敢露面,真是过于胆小了!”
墨旋闻言淡然一笑:“是吗?再过两天,你的那位道长是否安然,还很难说呢!”
话落,当天再无他言。
两日后,墨林果然来到了蚕洞。
蚕洞实则是一个钟乳石洞,昔日过往的商旅常在此休憩,文人墨客也常借宿于此,久而久之,声名远扬。
墨林性情温和,虽不善交际,但对受难的无辜百姓却充满同情。金镛城即将失守,这些人失去庇护,无论老幼,都在流离失所。任何人看到这情景,都会不由自主地给予关怀。
“王三娘,把包袱给我吧,我知道里面是梅菜,我帮你放到洞的深处,否则干燥的气候会让它们生虫。”
“张铁匠,你照顾一下李老先生,他年事已高,行走不便。”
一路如此叮咛,墨林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琐碎。自他下山至今,似乎从未如此多言。他本厌烦繁琐,但既然是绣花将军的嘱托,他承诺了就要尽力而为。
夜晚,年长者进入洞穴休息,年轻人陪伴墨林在外生火过夜。
安置好众人,墨林就很少开口了。毕竟他与百姓并不熟络,尽职即可。今日忙碌半天,还没来得及欣赏晚霞,此刻月明星稀,他得以静静赏月。
子时三刻,百姓皆已入睡,青衣道士添了几束柴火,披上一块花布残袍,找了个蚕洞边的平坦石坡准备打坐。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物体晃晃悠悠,最后落在他的道袍前襟,静止不动。
那是一根羽毛。
墨林拿起羽毛细看,洁白无瑕,但他尚未涉足世间繁华,不知这是来自十九国中的哪个生灵。
他抬头望向天空,清冷的高空中,又有几点白光飘落。
不明所以,他起身取来桃花剑握在手中,即使他也不知木剑有何用,但至少给他增添了几分坚定。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人,站在蚕洞附近的矮山上,仰望孤月。
她身着白衣,于夜色中格外醒目,衣上的羽毛随风轻舞,仿佛在月光下燃烧。
墨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突然低头,目光如鹰般刺向他。墨林抬头看去,被他的面容吓得不轻。那人脸上戴着一个奇特的面具,像鹤喙,又似戏台上的脸谱,无法窥探他的情绪,只感觉到一股冷冽而肃杀的寂静气氛,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感觉让墨林本能地警觉。他试图唤醒围坐在火堆旁的村民,却突然脑中一阵剧痛,比他在不周山上的头痛更为剧烈,让他无力抵抗,直接瘫倒在地。
他怀念绣花将军和他的红缨枪。过了一会儿,头痛略有减轻,他勉强睁开紧闭的眼睛,挣扎着起身,但紧皱的眉头仍然无法舒展开来。因为不知何时,那个怪异的人已悄然下山,此刻正十步之外,双手抱胸,冷漠地注视着他。
“你是何人?”
墨林问道,却没有得到回应。
那双如同鹤眼的面具毫无生气,空洞而冷漠,仿佛没有情感的容器。
墨林看着那双眼睛,头痛再次袭来,他按住头,试图踢醒身边的村民,但他们似乎沉浸在深深的梦境中,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唤醒。
“你对他们施加了什么?”
墨林的眼神变得冰冷,显然,事情并不简单。这位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没有透露任何意图,只是沉默地与他对峙,这足以让墨林认定他是来者不善。
对方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抽出一把银色的武器。墨林对天下兵器并不熟悉,无法辨认这是何种利器。然而,既然对方亮出了武器,他也不能示弱,立刻握剑在手,桃花剑横在胸前,目光随着剑尖移动,摆出防御的姿态。
两人如此对立,仿佛是江湖恩仇的预兆。然而,墨林清楚自己并非真正的侠客,他的头痛持续加剧,每靠近一步,痛苦就更深一层。不仅如此,这次的头痛还伴随着幻象,仿佛周围出现了许多模糊的人影。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些影子意味着什么。他努力睁开半闭的眼睛,但越是挣扎,困倦感就越强烈,最终他无力握住剑,全身瘫软下去。
他的眼皮半开半合,桃花剑躺在身边,那个白色的身影步步逼近,手中的银色武器愈发耀眼,越来越高,墨林隐约感到,只要那人轻轻一挥,他的头颅就会瞬间被割裂!
青衫道士终于闭上眼睛,脑海中的光影闪烁,仿佛千军万马在刀光剑影中冲锋,又似江湖豪杰在广阔舞台上较量武艺!
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灰烬冷却,月光在矮山上变得苍白,雾气浓重又消散,一切都按照某种规则进行。
墨林沉睡的时间仿佛跨越了世纪,他醒来的原因并非恐惧死亡,而是对未知的新生充满好奇。当然,消极的想法从未在他的脑海中驻足。因为他的师傅曾教诲他,生活之道在于珍视生命,而非畏惧终结。
他睁开眼,头痛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全身无力的疲倦。尝试起身,却发现身体如同浸泡在水中,唯有眼珠能轻微转动。然而,即使只是随意一扫,也足以让他震惊——他并未在洞口,而是置身于蚕洞的深处,生机勃勃!
他看见钟乳石投下的微弱光芒,四周熟睡的平民,鼻尖萦绕着一股刺鼻却熟悉的气味。地面的不明液体缓缓流动,而那道白色的神秘身影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他渴望了解更多,但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法如愿。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是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些奇异的画面再次在脑海中旋转,逐渐地,那些气味、白影、熟悉的液体都在记忆中淡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青衣、双目赤红的道士,手中握着染血的桃花剑,忙碌地左挥右斩,乐此不疲……